（一）
　　 邵老二觉得李铁嘴说得对，风水是个大问题。你要是不信，为什么刚刚挪了祖坟自己就当上村长了呢？头几年俺邵老二咋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所以风水是个大问题。不仅关系到自家的宅院和祖坟的位置，而且还关系到子孙后代以及自己未来的健康、财运、仕途、等等。和阳宅相比阴宅尤甚，中国有七十二套鬼画符，信则有不信则无。别人信不信咱不管，反正俺邵老二是坚决信了。他暗自揣摩了半天，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老邵家就没出息过一个骑马坐轿的。伊勒呼里山北麓的腐殖壤里，可以长出大树、长出小麦、长出土豆、难道就长不出一个光宗耀祖的人来？我靠！从县长那里排下来，之后乡长，之后就是村长了。俺大小也是个三级干部九品大员，冲着老子的遗像鞠了一躬后，邵老二心里美滋滋儿的。
　　 九月初六那天李铁嘴扒着自己耳朵说：我这几日夜观天象，突然发现有一颗流星落在你家后山坡的黄豆地里。这是可是吉兆啊！不过呢落下的地点稍稍不够理想，就差那么一点点儿。要知道那可是三十年一遇的，都是祖上积德的人家才能遇上。说到这里李铁嘴惋惜地直吧嗒嘴，唉！可惜，可惜啊！邵老二看着李铁嘴拨浪鼓一样地摇晃着脑袋，赶紧问道：差啥啊？究竟差啥？于是乎李铁嘴这般这般翻来覆去神叨叨地说：要是那颗流星落在你家院子里就好了！听得邵老二一愣一愣的。哎呀妈呀！那还不把房子砸个大窟窿？李铁嘴又说：兄弟这你就不懂了，流星也叫彗星。落你家院里比中十个亿还难呢，你要走鸿运了！那你咋还摇头呢？此时邵老二又忍不住刨根问底儿。这不是村委会要换届选举了吗？兄弟你真就没琢磨琢磨？看到对方即将恍然大悟般的表情李铁嘴反问道。邵老二讨好似的嘿嘿一笑：老哥，晚上到俺屋里喝两盅？李铁嘴会心一笑，薄薄的嘴唇里蹦出一个“妥”字之后迈开小方步顺着土街朝前走了。
　　 李铁嘴的话谁敢不信呢？老何就是被他说中的，那天老何下到大白河里炸鱼，风很大，他点燃的导火索并没有发出呲呲的响声，是暗燃，结果炸烂了大腿。要不是让人发现背回来，淌血就淌死了。说来也巧，早上起来老何扛着船桨往河边走，在村西头碰上了在墙根撒尿的李铁嘴。老何兄弟，又去发财啊？老何答道：发啥财啊？爬河底（打鱼的行话）能发多大的财？看着老何没有停下的意思，李铁嘴又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是七月初一，不宜捕捞。老何才不屌他的说法呢，心想：滚犊子！别他娘的净说丧气话。他切了一声撇撇嘴，头也没回，李铁嘴的话耳旁风一样无声无息刮不起半根鸡毛。老何是个神鬼不信的人，乱坟岗子敢睡觉的主儿。其实李铁嘴是想跟老何要条鱼解解馋，如果老何搭碴儿，就给他破一破这三灾八难。看着老何的背影，李铁嘴无奈地摇了摇枣核一样的脑袋。说起这老何也是河北村的风云人物，此人打小就在河边转悠。看水情知鱼情，什么季节上什么鱼他都一清二楚。所以下河捕鱼绝对不是吹牛逼，老何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大白河的九湾十八滩，他闭着眼就能估摸出来水深水浅，这就叫真功夫。不服是吧？老何还有更绝的呢，每回出去打鱼干粮吃完了他就吃生鱼肉。十里八村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哪个不知道他有一口钢牙一个铁胃？过年时何嫂炖的老土鸡，他咯嘣咯嘣只吐出两根最坚硬的腿骨，其余部分统统嚼碎咽下肚。能人也有失算的时候，所以老何一想起李铁嘴那天说的话就膈应的不行。当时何嫂吓得直筛糠，她以为丈夫这回是凶多吉少。血乎淋拉的老何两腿缠满了厚厚的纱布，炸药是在两腿之间爆炸的。幸亏是威力小的硝铵，否则人都得炸飞喂鱼。看着老婆哭哭啼啼的样子，躺在病床上的老何开玩笑说：命根子还在呢！你哭鸡巴啥？何嫂瞪了他一眼：都这样了，还有心思逗闷子。老何没说错，他的命根子还在。所以每到如花似玉的小护士隔天换药的时候，何嫂都要求由自己替代。干惯了农活的粗手哪里有小天使细皮嫩肉的手儿轻，每每疼得老何丝丝哈哈直咧嘴。何嫂嗔怪道：你就死了心吧！小护士的手才不摸你的骚东西呢！两口子嘻嘻哈哈半个月就过去了，老何的皮外伤开始渐渐结痂。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何嫂更加珍惜自己的丈夫。汤汤水水伺候的很周到，出院的时候还手拉着手，让医院的小护士们特别羡慕。
　　 油灯如豆，邵老二的土炕上摆着一个小饭桌。上面摆着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碗酱焖小河鱼。两个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李铁嘴如此这般传达了神仙的旨意。盯着他那两片薄薄的油腻腻的嘴唇，邵老二的神情是恭敬的肃穆的。老何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要是听我的话咋会炸成那样？嗯？李铁嘴喝了一口酒说：凡事都有天意啊！邵老二公鸡啄米般的点头：那是！那是！挪祖坟的事情就仰仗老哥给挑选个上风山水的好地方，事成之后老弟必有重谢。他心里早就瞄上村长的位子，只是一贯畏缩的庄稼汉子哪有那个魄力。要不是李铁嘴暗授天机，邵老二还真没那个胆气。邵家是个大家族，村里七拐八拐都是亲戚。别看平时鸡声鹅斗窝里反，你睡了他嫂子他睡了你小姨子，可是一到选举的关键时候都齐心合力了。本族的人再窝囊，也不能把这么重要的位置让给外姓人。李铁嘴就是看透了这一点，心想反正老子也当不上，何不借机骗点小酒喝喝，骗点儿小钱花花？这就叫吃孙儿喝孙儿不谢孙儿。
　　
　　 （二）
　　 李铁嘴的名气越来越大，百十里外的县城都有人慕名而来。有看阴阳宅的，有孩子要考学的，有老公当官儿的，有做生意赔本的，有得疑难杂症的，不一而足。开轿车的，骑摩托车的，打出租车的，个个都把大把的钞票塞到他的手里。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的李铁嘴，心里笑开了花。他就纳闷儿了，这人都是咋了？中邪了？有一回一个官太太偷偷给了他整整两千块，不就是看看办公桌摆放的位置吗？李铁嘴原想给个三百五百的就不错了，后来他慢慢琢磨明白了。和这位官爷以后的官运相比，区区两千块不过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而已。鼠有鼠道，猫有猫道。和尚无儿孝子多，权且享之用之。
　　 小时候李铁嘴长得精瘦精瘦的，身下还有一个弟弟。李家是后迁到河北村的，当时他爹李大窝瓜才四十出头。瘦高的个子，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性格窝窝囊囊的，所以得了一个大窝瓜的绰号。邵家的哥仨是村里的三虎，老大狠，老二坏，老三阴。李家的小哥俩没少被三个坏小子欺负，李铁嘴惹不起他们，上学都绕道走。就是顶头碰上，他和弟弟都会选择避让到旁边。李大窝瓜告诉儿子：谁让咱家是后来户呢？忍吧。小弟的意外死亡给李铁嘴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三十年过去了这个阴影一直鬼魂一样伴随着他。三十年前小弟和邵家的老三是同班的学生，上学路上遇到一根让风刮断的电线，邵老三说：你给我捡起来！平时受气惯了的小男孩怎敢不听？没想到他的手刚一接触到那根电线，就被打了一个跟头。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吓得邵老三嗷嗷直叫。等到李大窝瓜跑来的时候，电弧已经把孩子的手心和脚心烧得黑乎乎。电工闻讯赶来，为时已晚。孩子早就断气了，抱着儿子轻飘飘的小身子，李大窝瓜眼泪哗哗往下淌。跟在父亲身后的李铁嘴暗暗发狠，下嘴唇都咬出血来。
　　 放羊的铁蛋儿在南山坡的石头下捡回了两块银闪闪的袁大头，一夜之间整个小山村都知道了这个巨大的消息。摸了摸铁蛋儿的手骨后，李铁嘴说：南山坡第三块石头下还有一块呢！众人听了都说：扯淡！你咋知道？李铁嘴说：让铁蛋儿去找找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大家跟着铁蛋儿来到南山坡，翻开第三块石头，果然一块银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问：你知道咋不自己来捡？李铁嘴一脸神秘：天机不可泄露！财运也好，官运也好，都是天意。这银元命里注定是铁蛋儿的，没听说过天意不可违吗？老何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吧？我李铁嘴是瞎说吗？一连三个铁钩般的大问号把众人问得哑口无言。邵老大的媳妇秋红站在人群里看到这一幕，心里暗暗佩服。从十八岁嫁给邵老大都十六年了，秋红愣是没开怀。别说是生个一儿半女，就连个怀孕的迹象也没有啊。医院也去了，偏方也没少吃。光鹿胎膏就吃了好几斤，愁得邵老大直挠头，本来头发就少，这回是越挠越少都快成秃瓢了。一看到他的秃瓢，李铁嘴心想：活该你绝后！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要绝后了吗？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把女人娶进门。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些对不起李家的列祖列宗。
　　 山里的秋天来的早，刚刚还是绿色葱茏的夏日，转眼就凉飕飕的起了秋风。吃过晚饭后，秋红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和邵老大说：那个李铁嘴算得真准！去年马顺家的孩子考大学就让他给算的，说能考上还真就考上了。坐在炕沿上的秃头男人半天没搭碴儿，老旱烟的火头一闪一闪的泛出红光。好一会儿，过足了烟瘾的邵老大从嘴里含含糊糊喷出来三个字：是准呢！秋红拨亮了烛火，吞吞吐吐说道：要不咱也请他给算算？邵老大刚要问：算啥？马上就恍悟了。当然是算咱能不能生孩子接续香火的大事儿呀，女人的话马上印证了他的猜测。夫妻俩叨叨咕咕聊到了半夜，直到三星当头才睡下。看着呼噜声越打越响的丈夫，秋红却没有半点睡意。选择嫁给邵老大是她父母的决定，秋家在河南村也是小户。也许是半辈子受了不少名门望族的气，所以在选女婿的时候就看上了邵家的老大。虽然人长得老气一些，但是女儿今后过日子不会受别人的欺负。
　　 一个十月的小艳阳天，李铁嘴站在后山坡上目光随着山势梳子般掠过来掠过去。站在身边的邵老二急切地问：这地方咋样？李铁嘴收回了目光说：当然是好地方，你看南北走向的这两条龙脉气势浑然天成，再看沟底亮汪汪的小溪，一直流进大白河。在风水宝典上有这样的术语：两山夹一水，后代保富贵。好地方啊！你爹的坟茔地就选在那棵老松树旁边吧！ 鸡啄米似的邵老二连连说：好！好！好！我是坚决听你李大师的，就选在这里。喝酒的时候，李铁嘴又掐指算出了吉日。需要的人手和工具，祭祀供品等一一布置下去。什么金童玉女，纸马（男马女牛），电视，哪样都不能少。酒至半酣，邵老二说：这回有俺爹保佑，河北村的印把子就俺的了。哈哈哈，他裂开腮帮子端起酒杯和李铁嘴的酒杯碰了一下。俺一定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个老哥！李铁嘴笑而不答。
　　 晃晃悠悠的李铁嘴走在土街上，满天的繁星照亮了秋夜。如果不是这样的秋夜，如果秋红不是找上门来，如果不是喝了酒，他李铁嘴哪有那样的胆气把邵老大的女人压在身下。仿佛一切都冥冥之中注定的，秋红是来找李铁嘴给算算啥时候能怀孕，一脸坏笑的李铁嘴信口胡说：今晚就是良辰吉日！怀里的秋红没有挣扎，她对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医院的大夫对秋红说过：你的身体没啥问题，建议让你丈夫来做个全面的检查。男人就怕别人说自己不行，那比要命还要命。所以邵老大死活不肯去医院做检查。气喘吁吁的李铁嘴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慌乱，秋红也非常配合。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李铁嘴体内的泄洪闸轰然开启。也许昨夜的酒喝得太多了，秋红啥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恍然如梦。掀开被子才发觉自己是光腚的，衣服裤子扔得到处都是。叠被的时候看到一只红色的袜子，想必是秋红昨晚遗落下的。这一夜他睡得稀里糊涂，一会儿梦见一个小孩儿好像是弟弟的模样，一会儿又梦见一只公鸡站在房檐上喔喔打鸣。
　　
　　 （三）
　　 一个月后，秋红有了妊娠反应吃啥吐啥。邵老大像肚子里种了红瓤大萝卜，心里美啊。他笑呵呵地说：秋红，从今往后你啥活儿都不用干了。此时的秋红是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李铁嘴的种子还真发芽了，喜的是自己终于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忧的是和李铁嘴借种是自个那晚临时的主意。这也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原本去找李铁嘴只是想让他算算，没想到这个死东西竟然对自己存着一份邪心。回来后秋红钻进了丈夫的被窝，邵老大还以为老婆怀孕是自己精耕细作的结果呢。她想把这喜挂在脸上，把这忧埋在心里，直到永远。十六年里秋红没少看丈夫的脸色，两人一吵架他就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是骡子的逼——白费。世上有哪个女人不想当母亲呢？看到地上被邵老大揪掉的长头发，秋红的心就会在淌血。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拍拍身上的灰土，没事儿人一样该喂鸡喂鸡该喂猪喂猪。这份苦又有谁知道呢？直到那晚李铁嘴抱紧了她颤抖的身体，直到肚里有了崭新的小生命，她才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流从脚底升到头顶温暖着自己。
　　 怀胎十月瓜熟蒂落，邵老大的院子里传出新生儿响亮的哭声。秋红终于在三十五岁这年喜得贵子，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祝贺。你送来一筐鸡蛋，她送来二斤红砂糖，把邵老大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风吹动门上崭新的红布条，喜庆的气氛蔓延得满院子都是。喝喜酒那天李铁嘴没敢靠前，他远远望着秋红的小院，心情无比矛盾和复杂。这一晚他破天荒地失眠了，邵老大拴在大门上的红布条不停地在他的眼前飘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