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征文】消失的与存在的(散文)
对于紧靠小镇的这座小山,还有它后面绵延的大山,我的感情是复杂的。
在没有离开小镇的时候,我的视野里不曾缺失过这小山与大山的样子。
青褐色的大山静静地横亘在镇北的山坡上,吸引着我少时的目光,我曾经无数次地远眺着大山隆起的脊梁和它起伏的峰峦,还有山尖上孤零零的烽火台。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飘在山坳的一侧,带子的一头牵系着一个小小的村子,那个有母亲童年身影的小山村。远远地望过去,只能看得到村头几棵影影绰绰的白杨树伫立在山路的拐角处,俯视着山下的世界,也为上山的人指引着方向。
我从记事起,这条山路只走过两次,而最后一次我站在山路的尽头,看到的是一幅寂寥、破落的景象。草木森森,我已找不到童年时走过的那条路,路边的水塘也不见了,水塘边上的那座旧教室也没了踪影,只有蓬勃疯长的杂草四处蔓延。因为缺水和生活条件的艰苦,这里的人们基本上都已搬离到了山下,散落在一马平川的各个村镇里。年轻的一代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全然忘记这个小山村,或者根本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山村。
是对落后的逃离还是对幸福的追求,我想这两者都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离开时的那种激动与不舍,定会撞击着每个人惴惴不安的心,这真真切切存在于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物,都将在转身的瞬间消失于眼底。也许有一些东西会留存于心底,也许有许多东西会永远遗忘。
因为母亲,我记住了这个小山村,也因为母亲,我的目光常常越过小镇的屋顶,越过田野,顺着山坡,沿着那条山间小道爬升,白杨树还在,而母亲却消失在我童年的视线中。
我的自卑不是与生俱来的,童年时失去的那份亲情,曾经让我的世界黯淡无光。我害怕那两个人世间最亲切的字眼,却又渴望着那两个人世间最温暖的字眼,这种痛彻心扉的矛盾,无时不刻地折磨着我脆弱的心。我无处可逃,我望眼欲穿,我远眺的目光疲惫不堪,一点点回落。山坡上,沟畔边,成片的酸枣林,接纳着我无处安放的目光,还有我童年的一份快乐和顽皮。装满衣兜的酸枣果,在雀跃的脚步里欣喜地撒了一路,并不是我有一颗善变的心,而是这来自童稚世界的天真和乐趣是自然天成的,是上天赋予每一个人的天性。
除了诱人的酸枣果引领我的脚步外,还有山坡上的那块地。那块爷爷精心侍弄过的土地,每个夏天,茵绿的豇豆叶子,细长的豇豆荚子,或者是青青的黑豆叶子,毛茸茸的黑豆荚子,丝毫不嫌弃土地的贫瘠,一场雨过后便拔节生长起来。爷爷乐此不疲地年复一年地种了收,收了种,那份辛劳我当初却感受不到,我只钟情于奶奶煮熟的毛豆荚带来的清甜和清香。爷爷常常在锄草的间隙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出神,神态庄重而神秘,趴在地头捉蚂蚱的我实在猜不透爷爷的心思,没心没肺地在草丛中钻来钻去。
当爷爷长眠于那块土地下,我的眼前再看不到爷爷的身影时,我方才想起爷爷为何对那片土地那么精心地侍弄,那么富有感情。他其实早已给自己选择好了安息的地方,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是我多年以后才慢慢体会到的对人生的思考。
站在这块地里,我想像着爷爷当年的样子向前方眺望,目光所及之处,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一直倾泻到前方的小山后面,而小山的前面就是小镇。爷爷的目光里一定包含着小镇,包含着自己曾经的生活。他一定是想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一定是不想让所留恋的一切离开他的视线以外,尤其是在他心中最重的我。
我是在“隆隆”的开山炮声中长大的,小山为小镇人奉献了全部,源源不断的石头从山里运出来,奔向四面八方。我和小镇的许多少年一天天长高,小山却一日日矮了下去。当我能抡得动一柄大锤的时候,小山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尾巴,山脚下的石缝里,那股终日奔突不息的泉水,也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我记得它,因为我品尝过它的甘甜与清凉,它也淋湿过我汗津津的脑袋,而且它还在我的梦里出现过,还在那里奔流,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我没能感觉得到它的清凉和甘甜。
在小山还像个山的模样时,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场遍布于小山的半山腰,小镇大部分人成年累月地在山场挥汗如雨,用肉体消磨着山坚硬的骨骼,皮开肉绽,鲜血奔流,只为了青砖大瓦房,为了娶妻生子,为了生活的富足。
小镇的老人们常常责骂因顽皮而不好好读书的孩子们时,就用一句话:“你想上山打石头的话,就不用念书了!”于是,许多小镇少年被不幸言中了。我的儿时玩伴华子学习不好,读完小学就被他父亲逼上了山,整日里在粉尘弥漫的山场里与石头拼力气。他是我们中间最顽皮的一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他永远都是一马当先,身手敏捷地让我们大家自愧弗如。
日复一日的超强度劳动,摧残着他稚嫩的身体,瓦解着他的意志。他不时地望着山下的小镇,小镇里有他跑过的街道,有他爬过的杏树和枣树;他也常常望着河对岸的学校,学校里有我们这帮以前的玩伴,一起追猫撵狗。他想下山玩一天,他父亲的心比那山场里的石头还硬,就不许他出去。我见过他父亲的手,伸展开能把我们的脑袋全罩住,而且像树皮一样坚硬粗糙。这要动起怒来,一巴掌搧过去,还不把人拍死啊!所以他一瞪眼,华子便不敢出声了。
忽然有一天传来华子的死讯,我放学回到镇里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惊呆了。那天正好是华子的生日,中午他还挺高兴地吃了好多他母亲做的菜,他见父亲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就说下午不想上山了。他父亲不许,他大概认为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再坚持一下,父亲就会妥协。于是,斗胆顶了嘴,结果,招来父亲一顿臭骂。气昏了头的华子,跑到镇南的一个我们经常去玩耍的土洞里,点燃了从家里偷出来的,他父亲开山用的雷管和炸药。
华子死了,他父亲隔了两年精神不正常了,时好时坏,镇上人绝大部分都不愿意再和他打交道。我后来上了山场,真正体验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身心上的折磨。我的手掌和手指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的皮,两只手各被挤掉了一个手指甲,额头上有抡大锤打石头时,飞溅起来的石片刺破留下来的疤痕。这身体上所受的伤痛还是可以捱过去的,而面对那些面目狰狞的石头,望望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山体,石缝里流土的每一丝响动都让人心惊肉跳。这种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心理压力,再加上日复一日无休止地做着同一件累死人的苦活,真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我不知道那些干了好几年的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强壮矫健,却又表情麻木。我知道,尽管他们再强壮,再敏捷,每年都会有人被抬下山,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当我站在山场边,整个小镇,还有那条河,以及河那边的镇中学和田野,看得见的村庄,通向远方的公路,都在眼前铺展着。我想起当初站在这里的华子,他的目光里的世界是否和我所看到的世界一样,也是那么的绚丽多彩,令人着迷,令人向往呢?
我无法经受得住外面世界的诱惑,我也无法忍受得了在山场的生活,我不想把我的青春热血挥洒在粉尘飞扬的山场,我选择了离开。我的身后,有许多小镇少年也选择了离开。如今的小山已不见了山顶,也没有了山炮的轰响和破碎机的轰鸣,只留下一片片空空荡荡杂草丛生的场地。而曾经靠着小山赖以生存的小镇人,也都陆续地走下了山场,走出了小镇,寻找着自己眼中的幸福生活。偶尔飘向小山的目光也只是茫然而匆忙的一瞥,因为消失了的已然消失,而眼前许多真真实实的东西还在等待着,等待着每一个人去认识,去改变,继续未知和未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