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伴】电影为伴(散文)
岁月就像一本厚厚的书,记载着许多过往日子的兴衰喜乐。很多的时候,它就静静的沉默在年轮中,既不为无人关注而懊恼,也不为被人翻阅而欣喜。
偶尔,在闲暇之余,随手翻开书里面的一页,你会为已成为回忆的某个人,或是某个日子,或者是某件事情,生发出一些感慨,虽然最终,或许不过是一声叹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会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了小城的电影院,想起那些迷恋电影的日子。
思索了半天,才捋清了杂乱的思绪。原来是“星月社团”的命题征文,以生活中的伴为线索,抒发心中的一份情怀。于是呢,那陪伴我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电影,便像是一根绳子,一下子就缠住了所有的思维,拽着我回到过往的日子里,重温电影带给我的那些乐趣。
也许,这是来自一份对过往的怀念。就像是秋风中飘零的一片落叶,会莫名地想起曾经的青涩,而一个人的年龄,便作了回忆过去的润滑剂。
记忆中的电影院,高大地矗立在小城的东街,在周围低矮残败的房屋衬托下,有如鹤立鸡群,光彩夺目,是县城地标式的建筑。
电影院修建的岁月,正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高高飘扬的年代。当时参加修建的一个人,后来成了我家邻居,我们都称呼他周伯伯,会不时地炫耀修建时的光辉业绩。周伯伯说起电影院,总是一副眉飞色舞、神釆飞扬的样子。也难怪,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建成了一栋楼,这在全靠肩挑手提的那个年代,简直堪称是九十年代的深圳速度。
那时修建的宏伟建筑,无一例外的都是苏式建筑。电影院虽称不上宏伟,但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倒也堪称高大。这从电影院的门厅中,那两根粗壮的圆柱上,就能得到不容置疑的印证。
电影院的门厅上,浮雕式的镶嵌着“平坝电影院”五个大字。字面上粘贴的碎瓷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看上去无比漂亮。
从这座苏式建筑,出现在县城的那一刻起,这里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县城的文化中心,陪伴着小城的居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也给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在我穿过岁月的目光里,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小花狗和他的老爹。
小花狗姓李,与我年龄相仿,都是头十岁的少年。我们同住在一个小巷子里,小巷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鸡市上”。想来是很早以前,这里是小城买卖鸡鸭的集市。
通常,在放学以后,我与小花狗,加上一些年龄相仿的男女孩子,聚集在一起,在巷子的青石路面上,玩些零七碎八的游戏。
小花狗是老来子,在他爹妈的眼睛里,金贵得很。为了好养,爹妈便给他取了这个贱名,希望他无灾无病的长大成人。
小花狗的老爹,时常都眯着眼,像是对眼前的一切,不太看得清楚。一张寡骨脸上,长着一个红红的蒜头鼻,下巴上留着一昝山羊胡子,才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有六十多岁。一根红不溜秋的竹根烟杆,一副略微有点佝偻的身躯,似乎都在证实六十多岁并非虚晃。
小花狗的老爹是个漆匠,隔三岔五回到家里,都会带上小花狗去看电影。毎逢这样的日子,小花狗都要叫上我,跟着他的老爹去看电影。也许是老漆匠特别喜欢小儿子,爱屋及乌的他,看到我的出现,一张过早衰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爬满了笑容。
于是呢,在渐渐黯淡的暮色里,小花狗的老爹将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我与小花狗则像两只穿花蝴蝶,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嬉戏着,老少三人沿着古老的青石街面,穿过青幽幽的钟鼓楼,走过岁月斑驳的石牌坊,去电影院看电影。
古旧的钟鼓楼,是一个建筑在过去的城墙上,既无钟也无鼓的小楼。而且,楼上有一牌匾,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水星阁。但小城的居民,全都称其为钟鼓楼,不知这里面,倒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讲究。
走在钟鼓楼下面的城门洞里,两边靠墙的水沟里,响着轻缓的潺潺水声,给人一种苍凉清幽的感觉,仿佛行走在幽深的寺庙中。这个城门洞,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我这般年纪的小孩,一个人是不敢穿越的。好在门洞不深,头十步就走了出来,又看见了暮色中的天空。
电影院门口,已汇集了许多看电影的人。卖票的窗口,排了一溜长长的队伍。到了这个时候,我与小花狗便排在了队伍后面,随着人群缓缓向前移动。快到窗口时,李老爹走上来换下我们,自己去买票。
买好电影票,李老爹移歩卖炒货的摊子,称半斤炒花生。称好的花生,包在卷为锥形的牛皮纸里,拿在李老爹手里,看上去格外精神。
虽然是三个人,可李老爹只买一张票。用李老爹的话说,小孩子嘛,懂得什么!看电影,不过图个热闹吧了!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一米以下的儿童,不用买票。一般来说,一个大人,只能带一个小孩,但守门的人,是搬运社的搬运工,李老爹全都认得。
走到门口,李老爹呵呵一笑,同几个熟人打个哈哈,我们便紧贴在李老爹的左右,一起走进了电影院。
找到座位坐下,李老爹便打开牛皮纸袋,让我们抓花生吃。
座位只有一个,我和小花狗照例都是不坐的。一人抓了一把花生,我们便跑到过道上,一边剥花生,一边说些小孩子家的闲话。直到电影开映,电影院的人来查票时,我们才又跑回李老爹的身边。
这样的乐趣,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我们一家随父亲举家迁到了乡下,我和小花狗的电影之乐,便随之中断了。
就像李老爹所说,小孩子看电影,就是图个热闹!至于电影里倒底是什么内容,要告诉人们一个什么道理,我们都是不甚明白,也不想搞明白。其实,就是李老爹一样的芸芸众生,也至多看到故事,人的美丑善恶,仅此而已。至于电影中蕴含的哲理,演员的演技如何,那都是评论家的事,与普通百姓,似乎没有多少关系。
那时候放映的影片,记得有《五朵金花》、《刘三姐》、《芦笙恋歌》,等等,多是一些赞美生活、歌颂爱情的故事片。我们感兴趣的,不过是电影中颜色鲜艳的花朵,美妙悦耳的电影音乐,以及电影院里那股热烘烘的气氛吧了。
最有收获的,是看过电影之后,嘴巴里便有了几句电影插曲,在与其他的同学玩乐时,不经意间便哼了出来,搏得几许羡慕的目光。看了《芦笙恋歌》,就会哼:阿哥阿妹情义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妹就像芭蕉叶,阿哥嘞,就像那芭蕉心……看《刘三姐》呢,就哼:竹子当留你不留,笋子当收你不收,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绣球……
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名叫《七天七夜》的影片。观看这部电影,我和小花狗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在过后的几天里,我们一致认为,所有看过的电影,当数这一部最精彩!小孩子的心目中,打仗的电影都精彩!而这部电影,则是从头打到尾。听着嗒嗒嗒的机枪声,尖利呼啸的炮声、嘭嘭嘭的手榴弹爆炸声,还有飞溅的尘土,血肉横飞的残酷,所有的一切,都紧紧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球。
文化大革命中,电影院显得萧条了许多。上映的影片,除了常映不衰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几部革命影片,就是南斯拉夫、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影片,也是少得可怜,每个国家一两部,以至于当时有人编了个顺口溜,专门调侃此事:中国的新闻简报,南斯拉夫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莫名其妙……
文革中的电影,也多半不在电影院里放映。逢着开什么大会的时候,电影院的人,就在露天的坝子上,扯一块银幕,架上电影放映机放电影。这种露天电影,放映的就是那几部电影。放的翻来复去地放,看的翻来复去地看。每一场电影,不论在哪里放,都是人潮涌动,络绎不绝。电影的广告,自然是参加会议的人,口口相传地散布开去的。
这个时候的电影,已经脱离了电影的本质,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体现了一种文化的存在。至于这部电影,倒底看了几遍,已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样的电影,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不知道看了多少场。有很多时候,我们只不过将露天电影,当作了一场热闹,享受着那份夜色下的朦胧,还有无知少年心中的那股冲动。这其中,自然也有许多女孩子,同我们的心态,完全是一个样的。至于为何萌动,却是谁也说不清楚。
于是,就有了毫无目的的期盼,膨胀着已经发芽的青春,变成一些懵懂的意念,在迷茫的目光中闪烁,像夜空的星光一样美丽。
八个样板戏横空出世,电影院便又忙了一阵子。虽然是现代京剧,虽然其实很多人并不懂什么西皮流水、二黄倒板之类的京剧唱腔,但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座山雕、小炉匠这些人物,凡是看过《林海雪原》的人,都是耳熟能详的。这样呢,人们也就渐渐地接受了《红灯记》、《沙家滨》等样板戏改编的电影。只是八部电影,毕竟是少得可怜,时间不长便加入了“三战”的队伍,成了眼睛磨茧子的经典。
电影院盛况空前的日子,出现在“胜利的十月”以后。跟随着老干部解放的足迹,一部又一部被打成毒草的电影,重新回到了电影院的银幕上,成了人们热情追捧的时尚。
电影院的门口,在每天的下午,还有夜幕降临的时候,又成了小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一部新片上映,电影票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宝贝。每个热衷于看电影的人,都揣着满满的渴望,绝不肯放过一次机会。
每天下午,卖电影票的窗口,还紧紧地关闭着,可小小的窗子前面,已挤满了守候电影票的人。这里面,有自己给自己买票的,有为了家人和朋友而等待的,也有买票来再转手倒卖的,目的不同,但都充满着志在必得的自信。
当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下午四点,紧闭的小窗,哐的一声打开了。于是,一只只攥着票钱的手,拥挤着伸向窗口,各种各样的喘息声、呼喊声,还有偶尔冒出来的斥骂声,也随之响了起来……骚乱过去,买到票的,自然满面笑容,一脸欣喜。没买到票的,则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若是非看不可的电影,便只有多花点钱,买高价票了。
其实呢,从窗口售出的票,只是一场电影的一部分,其余的票,根本就没有来过售票的地方。这些票的去向,也是五花八门,四面八方,都去了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手里每天都握有电影票的,自然就是小城里脸上有光的人。很多人为了一张电影票,想方设法的,都想结交一个跟电影票沾边的人,以便能够在需要的时候,搞到电影票。
在我穿过岁月的目光里,第二个出现的人,是强哥和她的妻子。
强哥是建筑社的一个泥水工,成天都与砖头瓦块打交道。他妻子英姐,也在建筑社当副工,做拌灰挑灰的活路。
建筑工人所从事的,是一份又苦又累的工作。一天劳累下来,总是灰头土脑的疲惫不堪,像是深秋挂在枝头霜打的茄子,一副蔫巴的样子。多数人回到家里,除了吃饭,动都懒得再动,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
可是这两口子,除了吃饭,还有一件事,是非做不可的。这件非做不可的事,就是看电影。若是论对于看电影的执着,小城里三十多岁的夫妻,怕是很难找出与其匹敌的对手。
从工地上回到家,草草吃过晚饭,换下沾满泥灰汗水的衣裳,英姐用桃木梳子醮了水,将一头黑发梳得亮亮的,两口子相跟着,出门去看电影。
若是没有脸膛黝黑的强哥,走在英姐的身旁,那么收拾得干净清爽,满脸容光焕发,如风吹杨柳一样走在街上的英姐,就像是去赴一场心动已久的约会。
电影票呢,就装在搬运社哑巴的口袋里,等着这两口子去拿。搬运社的哑巴,也是电影院守门人中的一员,每天都有两张票的份额。据强哥说,全平坝城里,哑巴的电影票,只留给他一个人。至于其中的奥妙,强哥不说。想来他与哑巴,定有极深的渊源。
都说十哑九聋,搬运社的哑巴,对于一切声音,都是不感冒的。可是,忙碌了一天的他,晚上却愿意充当电影院的义务守门人,从他那咿咿呀呀的笑容里,可以想见这个事情带给他的乐趣。
强哥和英子的理论是,饭菜可以简单,能填饱肚子即可,但电影呢,却一场也不能漏掉!或许,哑巴心里的想法,跟强哥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必定是吻合的。
街上的邻居,那些很会勤俭持家的大妈大婶们,会在做完了家务后,聚集在小石院坝里,一边纳鞋底,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聊闲话时,偶尔也会提到英姐,说她是一个败家的婆娘!
也难怪,在居民的口粮,只要一角三分九一斤的年代,毫不吝啬地花一角五分钱,去买一张电影票,这不是败家子的行径么!提到英姐,大婶们总是一脸鄙夷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啧啧啧!这样子大手大脚地抛洒,不晓得以后生个娃儿,拿什么来养哦!
她们不知道,人有的时候,除了填饱肚子,还有精神上的需求。即便在贫穷的日子里,我们也能寻觅到文化的身影。只不过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
很多年以后,当电影已经退出了小城的文化舞台,每每想起这对夫妻,我还会对他们的那份执着,由衷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