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大厨房
过了春节,回到城里我自己的厨房,就觉得,它不是为“过年”准备的。它太整洁,太卫生,工具太丰富了,又太狭小,太局促了。天然气的火苗蹿不了多高,油烟雾气被强有力的油烟机一股脑儿抽走了,却永远没有召唤力,永远难以蛊惑人心。
忽然觉得,在母亲的灶间做饭,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在母亲的灶间吃饭才有真正的人间味道。也许有爹妈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母亲的厨房相当“奢侈”,正屋进门处,左右两口大锅,可以单独开灶,亦可左右并举。往里是择菜、洗菜、切菜的地方,刀铲瓢盆,油盐酱醋,都搁在一个高大的橱子里。这橱子,在我的记忆里,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小的时候,生活很艰苦。一年三百六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两口大锅里,一锅是一家五口吃的地瓜、粑粑、咸菜疙瘩或拌了盐的白菜帮子。每当锅开的时候,蒸汽满屋,饥肠辘辘的我们早就把饭的香味儿吞到了肚子。
那个年代,最常吃的烀地瓜,烀地瓜丝儿。烀地瓜的时候,我最希望的就是地瓜有点儿煳,吃起来特香。后来,在城里吃烤地瓜,总是吃不出当初的感觉。
烀地瓜丝儿的时候,母亲很能把握住火候,总能在锅底熬出一碗地瓜汁儿,甜甜的。在那个没有糖吃的年代,这种甜是刻骨铭心的。后来知道吃糖多了竟然对牙齿不利,竟然让人得病,就不得不怀疑什么才是贫穷。
另一口锅里,煮着猪圈里的那口大肥猪的口粮。圈里的猪,是村民们的财神,可以卖掉换来油盐酱醋,换来过年的衣服……是全家的经济支柱,因而,喂猪则是母亲的一项重要工作。
母亲的厨房用的是土灶,大铁锅,烧的柴草(树枝、玉米秸、花生蔓……)。母亲的厨房就不可能小,必须大。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最能跟人家相比的就是都有一间阔气的、铺张的大厨房。
最有诱惑力的是过年的时候,特别是大年三十。这一天,每一家的灶口都通红的,每一家的烟囱都昂扬着。炊烟骄傲地冒出来,热气肆无忌惮地飘出来。此时,母亲的厨房也有了庄重的派头、喜庆的派头,同时也是热火朝天的派头,母亲的额头挂满了喜悦的汗珠,脸颊升腾起幸福的红晕。
爹在灶口把火撩得旺旺的,灶堂里的火蓬蓬勃勃,那是松针的火,又大又亮又硬,最适合炒菜。我有时蹲在风箱前,双手拉动推送,嗅着锅里的香味儿,吞着口水。
锅里头呢?有油,那可是母亲省了一年的油,今天母亲毫不吝啬。那是地道的花生油,连猪油都不用了。它们在喧哗,腾起浓烈的烟。“唰”,母亲将葱花、姜末,甩入锅中,“嗤啦”,呛人的香,伴着骄傲的吟唱,充满了你的听觉,你的嗅觉,你的味觉,你完全包围在浓浓的年味儿里面了。——这只是“热锅”而已,你已经喜不自胜了。
等各种菜下了锅,香味就变得和屋子一样大了,似乎每一道墙缝都注满了。母亲炒出一样菜,就放在炕头上,盖上干净的包袱或者大盆。我兄妹仨像馋猫似的,慌里慌张地偷着捏一块放进嘴里,“呀,烫死我啦!“
都盼了364天了,一年只为这一天。大人们觉得孩子们得瑟得过头也无所谓,孩子们也觉得大人们高兴得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就在这样的忙乱中,厨房里挤成了一团,满满当当的喜庆快乐。
说实在的,母亲的厨房里其实是脏的,灶台早就不见了本来的面目;厨房也是无序的,锅碗瓢盆随处都放,油盐酱醋有时还找不到了;而且,不能不说的是,还是匮乏的,一把刀,一把铲子,一把勺子,就是母亲制作所有菜肴的工具。母亲做菜,用的是精湛的手艺,用的是对生活浓浓的爱恋。
在火光、气味、烟雾的包围中,母亲心甘情愿地做热锅上的蚂蚁,父亲认认真真地当着火头军。我们在炕间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菜肴的数量,一次又一次的将口水吞进去:“别再捏了,留着跟爹妈一块儿吃!”“明天,大年初一,我们就要穿上新衣服啦!”
似乎,年味儿,在那个年代就是体现在那大大的厨房,体现在大大的厨房里的烟雾缭绕,甚至,体现在母亲大厨房的脏、乱、差上。
而今,在厨房里忙乱的,不再是我的娘,而是孩子的娘。老父亲依然坚持当火头军,老母亲总觉得坐不住,不停地观望。
母亲的大厨房,可能是留不住的,但是烟雾缭绕中的幸福,永远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