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情】 背影(散文) ——记我的母亲
母亲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日子久了,一袭背影,忽远忽近,是脑海中永远的影像。
秋日,碧空如洗,院落里的晾衣架上,一件锦缎旗袍在阳光下散发着久远的味道。这是母亲年轻时的一件最华贵的衣服,紫色的锦缎上点缀着一朵朵含苞的梨花,与母亲镇静的面容很相配。脑海中,母亲身着旗袍,年轻的身影在脑海里幻出,却又不能还原,母亲如若还在,已是苍颜白首的老妈妈。旗袍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一件遗物,每年我都会选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拿出来晾晒。
听父亲讲,这件旗袍是外公用五百斤黄豆给母亲兑换来的嫁衣,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五百斤黄豆是农人很大的一笔财富,外公为了他唯一的女儿,是什么都舍得出来的。这件沉甸甸的旗袍,母亲只穿过一回,就是和父亲完婚时,此后就成为了尘封在箱底的美好回忆。母亲简朴,不喜奢华,素净面容,不施粉黛,她衣服只有三种颜色:灰、白、蓝。
我十岁那年,母亲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打我记事起,时常生病,不懂事的我没有意识到,母亲会过早的离开我们,小孩子总是认为只有人老了才会死去。
有关母亲的身世,是长大后听父亲讲述的。
或许是因我们年少不谙世事,母亲生前从未和我们说起过她的身世。听父亲讲:母亲出生在山东高密,具体地理位置父亲没有说……母亲的祖父清末时期在京为官,后因年迈,告老还乡。母亲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大家闺秀。后来,母亲的祖父被人谋害致死,时逢烽烟四起的动荡年代,家道败落,日子惨淡,外婆一病不起,没多久离开了人世。母亲十岁就成为了没娘的孩子!
日军发动侵华战争,华夏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外公一家的日子过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无奈下,外公带着老母和两个女儿逃难到大连,母亲还有一个姐姐,到大连一年后,姐姐不幸死于白喉。战乱年间,老百姓没有安稳日子过。大连也是沦陷区,日本人的惨无人道,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外公为保性命,携一家老小逃到了东北的大山里,在长白山脉的一个山沟里安顿了下来。山里的十几户人家,都是从山东逃难到这里的,这些闯关东的人们,在山里开荒种地,不再四处颠沛流离。我的父亲也是同时期逃难到东北,或许真的是缘分在作怪,父亲和祖父祖母还有年幼的叔叔,也在附近山沟沟里安了家。那时父亲和母亲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素不相识。对于姥姥家的事我只知道这些。
母亲二十六岁那年嫁给了父亲,在当时,我的父亲母亲是名副其实的晚婚晚育,因母亲身体虚弱,导致不育,经医治,婚后四年母亲生下哥哥,给这个盼子心切的家庭带来了莫大的安慰。母亲一生,生下了五个孩子,大哥;二哥;我,还有两个妹妹,可惜二哥没有活下来,来到尘世不足两个小时,就急匆匆的赶往下一个轮回。母亲生小妹时,已经四十五岁,实属高龄产妇。小妹生下后,母亲的健康状况大不如以前,母亲的乳汁喂不饱小妹,无奈母亲就用面糊糊替代乳汁。吃面糊糊长大的小妹,却是我们几个里最漂亮可人的,为此母亲也格外疼爱她。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四个,哥哥,我和两个妹妹。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母亲对他自是有些偏爱。
母亲是经媒妁之言,与父亲相识,当时父亲刚刚从部队退伍回乡。父亲年轻时是个很英俊后生,再加战火洗礼出的一身豪迈的军人气质,父亲的飒爽英姿,让母亲不管不顾地爱上他。母亲是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女人,加上她的爽快,对此人称她“范大哥,”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彻彻底底无产阶级。祖父是个走南闯北的咕噜匠,一年到头不着家。祖母去世后,叔叔去镇上读书,一个月回家一次,两间土坯茅屋,清灰冷灶,失去了烟火的温暖,颤颤巍巍,岁月的风中站立不稳。
父母成亲后,父亲用他的退伍金盖了新房,买了牛,开荒种地。没两年家里的日子好过了起来。叔叔参军走了,家里的成员:祖父;外公;父亲母亲。母亲操持着一家人的吃穿,养猪,养鸭,日子倒也过得红火。
原本陌生的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柴米油盐,日常琐事,难免有个磕磕碰碰。
祖父和外公,两个人的性格迥异,人生理念也截然不同,一个是曾走南闯北浪迹江湖,一个是官宦后裔,两个不同思想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产生分歧,刚开始彼此忍着不说,久而久之,矛盾越演越烈,后来上升到大吵大闹。两个老人的争吵,让父母为难,母亲是个明事理的人,遇事,能体现出母亲豁达的心胸。她没有去帮着外公谴责祖父,而是把自己的父亲拉到一边数落了一番。父亲也一样说了祖父的不对。两个老人一赌气都离开了家,外公在附近又建起了两间草房,自己单过。祖父重操旧业,走街串巷,锯锅锯缸,走到哪儿,就吃住在哪儿。春节到了,母亲让父亲把祖父接回家,父亲找到祖父,哀求着祖父回家过年,祖父回家后没再出走。外公没有回家,一个人孤守着两间茅屋。母亲抽时间帮着外公洗洗涮涮,料理家务。矛盾没有了,母亲却多很多活计。对此母亲未曾埋怨过父亲和祖父。祖父去世后,父亲把外公接回家里。
外公回到家里,当年母亲生下了我,父亲说:我成了外公怀里的宝贝,春夏秋冬,外公抱着个丑女娃子,满村子炫耀,他有外孙子,又有外孙女。街坊四邻说他喜欢个啥,你都一把年纪了,那么小的娃,你借不上力的,空欢喜,外公自是不爱听这样的话。我三岁那年,外公走了!我不记得抱了我三年的外公的模样。长大后,看过外公和母亲的合影,外公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照片中的母亲,很年轻,也很漂亮,贞静的表情中,略带一丝高贵,母亲的模样很像外公。
外公患的是肠癌,那个落后贫瘠的年代,山沟里的赤脚医生,对于癌症茫然,束手无策。他们甚至都诊断不出外公得的什么病?也就无从对症下药,况且当时也没有抑制癌症的药物,病人只能用自己的意志力来抵抗身体的疼痛,等待着死亡。村子里的老人们大都是一病不起,饱受疾病折磨,熬干了心血,撒手人寰。
母亲眼见着外公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她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外公因受不了病疼的折磨,几次欲寻短见,都被母亲发现制止,可最终,他还是趁母亲不在身边的空隙服毒自杀。相依为命的外公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不辞而别,让母亲一时间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虽说结局是一样的,但落幕前的意外,成为母亲终生的遗憾。外公的离世给母亲留下了一生的思痛与内疚。使原本很开朗的母亲,变得有些忧郁。母亲内心的那份遗恨化作了岁月里的泪水。母亲或许直到离世,也没有抹去外公留下的阴影,伤痕结痂,无意中碰触到,还会隐隐作痛。
三年里两位老人相继离去,欢喜的小院里仿佛经受了一场狂风暴雨,席卷去了曾经的欢乐。随后四年里,母亲生下了两个妹妹。母亲没有了帮手,带孩子,忙家务,屋里屋外,一把手。父亲是大队的书记,一个大队,八个生产队,分别坐落在那些沟沟岔岔里,绕上一圈要两天功夫。那个抓农业、促生产的年代,一个先进大队的书记,父亲每天忙得早出晚归,赶上外出参观或开会,一连几天不回家。
母亲家里外头团团转,她又是个要强之人,她勤劳得双手,让家里窗明几净,整洁无尘。我们四个小孩子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就连衣服上的补丁,针脚小而匀称,缝补得整整齐齐,立立正正的。母亲会一手让人羡慕的针线活,一家人的单衣棉衣都出自母亲那双灵巧的手。
成群的鸡鸭是院落里的散兵,看到母亲就集合唱歌,歌声有些嘈杂,一点都不悦耳,抻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母亲手里那盆和好的食物,待母亲把食物投在食槽里,它们欢快得近乎沸腾。鸡蛋鸭蛋,母亲不舍得吃,拿来换钱贴补家用。圈里的两头肥猪,肥头大耳,体态丰腴,哼哼唧唧盼着母亲送给它们吃食。母亲辛苦忙碌一年,年末,一头猪交任务,一头杀了过年,大公鸡和那头猪,变成美味佳肴,丰富了节日的餐桌,满足了一家人肚里的馋虫。母亲一年又一年的辛苦劳作,换来的是我们身上的衣;我和哥哥的学费;给小妹充当乳汁的面糊糊;还有我最爱吃的煎饼卷白糖。日子不会再捉襟见肘般的拮据,母亲是看不得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吃穿上受委屈,她宁愿委屈着自己,尽量满足我们的小小的渴望。
母亲勤劳俭朴,而且识大体。她的衣服从我记事起那几件,未曾见她添件新衣。到是每年都给父亲做新衣服,母亲说:男人在外是带着女人手,男人身上的衣,就是女人的那双手。说父亲是在外面做事的人,一定要穿的体面。殊不知为了父亲的体面,是母亲精打细算出来的。长此下去,父亲养成了习惯,对穿衣特别挑剔,一要舒适,还要美观,母亲为此没少下工夫,母亲做的衣服,穿在父亲身上,被村里人夸奖,母亲高兴。
父亲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他对于他的工作可谓一丝不苟,而且大公无私。他甘愿亏了自己,也不愿亏了公家,很多时候,他因公外出的费用,都是自己掏腰包,对此,母亲也没有阻拦,但是,母亲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因为偶尔母亲会对父亲唠叨几句。父亲对母亲浮皮潦草的那几句话,也只做耳边吹过的一缕清风,转眼了无踪迹。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因此事和父亲起过争执,父亲我行我素,有些独断专行,而且还有些霸道,很多时候是母亲在包容忍让着他。
那些年,家里很热闹,时常有人来家里,一些是找父亲解决事情的村民,还有是乡里的干部和上面来的工作组,(那时候,市里会下派一些机关干部到农村蹲点,帮助开展工作,起到一种传帮带的作用)。很多时候还要招待这些人午饭,对此却苦了母亲,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一个乡下农家,拿不出什么好的吃食。母亲会把平时不舍得吃的鸡蛋、鸭蛋拿来做两个拿的出手的菜肴,再炒上几个农家小菜,食材都是自己菜园子里出的。这些蔬菜是母亲用汗水灌溉出来的。一餐饭,母亲桌上桌下的侍候着,劳心劳力,而且是干在前,吃在后。每次都是送走了那些酒足饭饱的客人,母亲也只是糊弄几口凉菜凉饭而已。原本身体就很孱弱的母亲,经常这样糊弄饭菜,母亲有很严重的胃病,有时胃疼的很多天吃不下,睡不安!身体越来越不好。
母亲或许自小被书香熏染,在母亲身上犹存这一种说不出的韵致,她虽因世道动荡沦为村妇,还是与村子里的妇人有些不同之处。乡下的妇人们,闲暇时喜欢走东家,串西家,或是三五成群聚在村里的大柳树下,谈论家长里短。而母亲从不串门子,也不会去人群里闲扯,母亲说;人多口杂,事非多,干嘛要去惹事非,各家过各家的日子,不要去说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我要感谢母亲,她的平和安静传给了我,我也一直是个不愿扎堆凑热闹的人,喜欢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母亲闲着的时候,找一些很旧得衣服缝缝补补,以备下地干过穿。母亲也有几个很好的姐妹,大都与她的性格很相似,她们经常来家里,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很有亲和力的人,很多人愿意和母亲亲近;愿意和母亲说话,或许是母亲的大度和善良,让人们愿意靠近她。母亲和乡亲四邻,相处的都很融洽,母亲大煎饼做得好,还有一手好针线活,谁家有活需要帮忙,求到她,母亲都从不推辞。
母亲虽说是一个乡下女人,不识几个字,却早早把我们送进学堂。我和哥哥六七岁,就开始读书。在当时的村子里,大多数孩子十岁才上学,还有一些,根本就不去读书。这些逃难出来的人,被封闭在山里,几乎与世隔绝,他们想要的只是安稳,娃娃们,不上学,也会种地,也会过日子,也能生娃传宗接代。母亲却是有着不同的理念,母亲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永远呆在山里,成为井底蛙,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母亲不知道我们未来应是个什么样,但她不愿她的孩子们,如她一样的过生活。她为了让我和哥哥好好学习,家里的活计,她从不让我们插手。母亲在的时候,我连抱柴生火的活都不会做,村子里的比我小的孩子都会做很多活计。母亲说:小孩子好好念书,家里活计有大人,不用你们操心。母亲拖这个病身子,苦苦操持着一家人的吃穿。
我们慢慢长大,家里的开销也在增加,哥哥读完初中,要到离家很远的镇上读高中,除去学费,还要解决吃住,我和二妹读小学,三个学生,对当时一个山里农户,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在难,母亲也坚持着。母亲省吃俭用,从嘴里省下几块钱给哥哥,怕哥哥在外面吃不饱。很多人不理解母亲,说母亲这是图个啥,孩子都大了,不让下地干活,读书又不能当饭吃。母亲说,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一辈子蹲在山里,孩子读了书会走出去,见大世面,能做大事情。
母亲盼望着她的孩子们快些长大,她想看到孩子们离开山沟,去看外面的世界。母亲为了这个执念,苦苦跋涉。母亲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父亲把母亲送去了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院,经医院诊断,母亲患有严重胃溃疡,心脏病,神经官能症,子宫内膜炎。母亲瘦弱的身体里,潜藏了这么多可怕的隐患。我的母亲是坚强的,她为了她的孩子,含辛茹苦,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母亲因劳累过度,心力衰竭,心脏停止了跳动。临终前的母亲,看着我们兄妹几个,两行泪水静静地从她的眼角流出。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浑浊的双眸望着她的孩子,带着不舍与牵挂走了。母亲去世一周后,哥哥接到了大学入取通知书,如果母亲在,她的心里一定比喝了蜜还甜。哥哥拿着通知书去了母亲坟前,和母亲一起分享这份快乐,这是母亲日思夜想想看到的。
哥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把一家迁到了他所工作的城市里。一家人都走了,唯独把母亲留在了大山里,她孤苦伶仃守望着那几间茅屋草舍,守望着院落里那棵老梨树,母亲也会盼着我们荣回故里。我虽因母亲早逝,没有完成学业,但是我学到了文化,我比母亲识字多,我能读书看报,因此也开阔了眼界,而今成为一名网络写手,用文字来记录我的母亲。
前年,我们兄妹四个回乡看望母亲,荒草淹没了母亲的坟墓,我挥舞镰刀,拼命割掉坟墓上的蓬蒿,我怕惊到母亲,默默地告知母亲:妈妈不要怕,你的不孝儿女回来看您!添上一捧黄土,献上一束白菊,聊寄我们的思念。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没有福气,她没有享受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母亲走时刚四十九岁,而今已三十几个年头了,三十年的岁月轮回,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母亲的身体早已化为了泥土,融入了大地。无论多久,不管我走多远,只要我伫立在广袤的大地上,我永远在母亲的怀抱里。
我的母亲还在,可我常年奔波在外,很少有时间回到母亲身边。偶尔回家,母亲也有做不完的事情,仿佛母亲总在忙碌中。
问候姐姐,祝福姐姐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