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父爱伟大，还是我六岁的时候吧。
　　 一次到二十里外的姑姑家，不知什么原因，回家晚了。那是晚秋的夜晚，寒风冻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父亲让我坐在独轮车上，用一条麻袋把我包裹起来。那天没有一颗星星，黑漆漆的夜空不仅有潇潇的寒风在嘶鸣，更有猫头鹰那凄厉的哀鸣。我说，爹，我害怕。爹说，有我呢，不怕，我给你讲故事。
　　 一边听着爹的故事，一边打着瞌睡，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家了，才发现，父亲的外衣盖在我身上，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母亲赶紧熬了姜汤给我们爷儿俩喝，一边埋怨父亲回来的这样晚。我说，我爹真行，一点儿都不害怕。
　　 上次回家，看到父亲在门口蜷缩着，像一块枯朽的树桩，很是疑惑，小时候怎么就觉得父亲那么高大呢？
　　 看看父亲身后他一砖一瓦垒起的六间高大的屋子，再看看这小小的身影，我心里一阵苦涩涩的，好大一会儿没能下车。
　　 我按了一下喇叭，父亲猛地抬起头，脸上绽开了笑容，似乎注入了什么，三步两步朝我走来。
　　 父亲当初念书很优秀的，为了挣钱供他的三弟弟我的三叔念书，他辍学了。父亲每次提起这事，总是很遗憾，但从没抱怨。后来分家了，父亲还要求母亲把粮票省出来给三叔在县城读书能吃得好一点。
　　 有一年，三叔要到县城居住，破天荒要送大哥一点东西——旧屋后面的一棵杨树。父亲很是高兴，对母亲说，你看老三还是有良心的。可笑的是，父亲的话还回荡在母亲的耳旁，我的三叔就来告诉父亲说，大哥，对不起，那棵树不能给你了。
　　 父亲笑了笑，我也用不着，别难为你了。从此，父亲很少见到他这位三弟。
　　 父亲个子小，力气不足，但是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惜力。这不是别人说的，而是我亲眼看到的。
　　 父亲是我姥爷的大女婿，因而跟我母亲结婚后，就如同给我姥爷家打起了长工。我姥爷总共盖了三栋房，几乎每栋房的每块石头都有我父亲的汗珠子。一次，父亲推着一车石头从采石场回来，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堆石头在缓慢移动。我赶紧跑上去帮父亲拉车，父亲喊了声小心滑倒，就不再说话。当父亲放下车子的时候，我才发现父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脖子被车袢勒得血红。
　　 父亲一辈子没打过扑克，不会下棋，更不会打麻将，一口酒都没喝过。一辈子唯一的爱好，唯一的奢侈，就是抽烟，而且永远是旱烟，不仅因为旱烟有劲头，我想，更因为它便宜。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粮食紧张，每天只有三个玉米饼子，都是给父亲的，因为父亲要干重活，不吃玉米饼子顶不到时候。妹妹小，不懂事，老是盯着父亲手中的饼子，父亲就掰一块给她。妈妈说妹妹不知好歹，妹妹不敢接，父亲就说我吃饱了。
　　 我看到父亲格外吃了好几块地瓜。出门的时候，搓摩了好一阵肚子，我猜想，父亲是怕干活顶不到时候就多吃了一些，肚子却撑着了。我心里一阵难过。心想，等我长大了一定多挣钱，让父亲每顿都吃饼子。
　　 父亲为了补偿对我们的亏欠，也曾做过有悖他做人准则的事情。
　　 做生产队菜园看护员的时候，父亲会偶尔摘几个瓜果梨枣，趁夜深人静的时候送回家。我清楚记得有一次，我和妹妹都睡着了，父亲掀开蚊帐，把我们叫醒，递进两个甜瓜。父亲说，儿子一个，闺女两人一个。妹妹不高兴，哭了。我说，我和妈妈一个，妹妹俩一个。父亲拍着我的头说，还是小子懂事。
　　 父亲思想很传统，也很可爱。
　　 我做过一个梦，我跟妻子化作两棵玉米，高高地站立着，我这棵玉米一个穗也没有，而妻子那棵却挂满了穗子。后来父亲解梦说，应该是预示多子多福。一家人哈哈一笑，什么呀？国家只让你生一个孩子，要想多生就得被“计划”。父亲叹了一口气，唉，当初我就想生出十狼八虎，结果国家一计划就破了我的梦，现在竟然只能生一个，真是……后来我生了个闺女，父亲又是一声长叹：“我没有做什么坏事啊？为什么要让我断后呢？”
　　 我告诉他闺女也可以继承香火的。父亲一脸不屑，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户口本上都不是户主，还继承香火？再后来，我闺女方方面面不错，做爷爷的更是长吁短叹：“要是个小子该多好……”
　　 我叔弟结婚好多年没有生育，父亲又急了，因为父亲是老大，一直想给去世的爷爷奶奶树碑，可是还没有男性孙辈，就觉得对不住老人家对不住祖宗。今年终于憋不住了，给爷爷奶奶立了碑。父亲瞅着碑上的名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知道父亲又在为香火发愁。
　　 小的时候，总是父亲给我理发，记得父亲时不时问我疼不疼，我还埋怨理得太慢。现在父亲老了，我经常给父亲理发。每当这个时候，总有一种酸楚涌上来。父亲当初给我理的是黑发，我给父亲理的却是白发。父亲榨干了一身的气力维持这个家，留下的却是一身的伤痛。
　　 我轻轻地剪，慢慢地理。时不时问父亲疼不疼。父亲总是说不疼，很舒服。当剪完的时候，我却发现父亲的头上渗出了几缕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