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新闻深度报道(小说)
活动病床在医院幽暗的过道上曲里拐弯地行进着,听到的只有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及其沉闷的回响,看到的只有墙上张贴着的医疗知识宣传图画,除外,就是头顶天花板上明暗不定的荧光灯了。
不知过了多久,活动病床被推进了一间空旷的屋子,进门时,他看到门上闪着幽幽绿光的“手术室”三字。在手术室里,一位医生给他注射了麻药,接着,他被人抬上了手术台,之后便有人在他身上铺上无菌巾单。无菌巾单贴着肌肤冰凉冰凉的,就像夏日里往身上抹了酒精,又被凉爽的夏风吹着,那凉渗进了骨髓一般。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赤身裸体穿过医院过道的,幸好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然,倒霉透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着一把刀子沿着腹中线切开了皮肤,然后鲜血汩汩流出,而且,五脏六腑都暴露在无影灯下了。手术进行没几分钟,他看见所有医生,包括主刀,都朝门口看,他也便侧过头去。门边站着几个警察。为首的那个,是队长,他认得。
“你们出去,有事待我们做好手术再说。”主刀说。
“不行,我们现在就得带他去所里。”队长看着他,声音果断,决绝。
听了队长的话,他就从手术台上爬起来,要冲出门去,但是,他没能脱身。他被警察们按在了地上,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有用;其中的一个还给他戴上了手铐。
“我没有抢劫!”他吼着,可是无人理他。医生们站在边上,茫然无措。“我没有抢劫!”他无助地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流将出来。
“你没有抢劫,你是英雄。”一只手擦去了他脸颊上的眼泪。那手温柔,温暖,充满慈爱,让他忘却了手术的痛苦,被抓的愤怒。睁开眼睛,身边却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我在哪儿?”他问道。
“医院。你被歹徒刺了七刀,五刀在手臂,一刀在腹部,一刀在腿上。后面两刀很严重,肠子断了,还差一点刺着了股动脉。到医院后,你都昏迷两天了。”
“你是谁?”
“歹徒抢了我的包,那里装着我妈看病的钱,是你给追回来的。我姓单。要是不嫌弃的话,叫我单姐,干脆叫姐我也会答应的。你是好人,有你这么好的弟弟,我喜欢。”
“那就叫你单姐吧。”
“你少说话,我叫医生过来看看。”单姐说着去摁了床头的按铃。
几分钟后,医生来了。在门口,他把一伙人拦在了门外,说能不能采访,得视情况而定。听着门外的吵闹声,他看见医生推门进来;跟在后面的,是一位护士。医生先去看了生命体征监测仪上显示的血压及脉搏,又揭开纱布看了切口,再问了几个问题。护士则要了他的姓名年龄,写在床头卡上。他们出去后,经过医生的同意,记者们冲进了ICU。整个病房顿时就像成了菜市场一般,嘈杂、喧闹、拥挤。摄像机对准了他开始录像,照相机的闪光灯闪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我是晚报‘新闻深度报道’专栏记者韦德。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多少岁了?”
“我叫常心昊,遂阳人,35了。”他说着,显得有些吃力。
“家里还有什么人?”
自己是独生子女,父母车祸死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他想起了年仅七岁的儿子。儿子读幼儿园了,聪明可爱。狱中出来后,曾想去见儿子来着,可是被妻拦在了门外。“宝贝已经快忘记那件事了,为了他的将来,你不要再来了。”妻说。是的,为了儿子健康快乐的成长,让他忘记有一个犯人爸爸是最好的。在出来打工之前,他每天都躲在幼儿园外的巷口,看儿子入园,看他站在妈妈电动车座垫前面,一边吃着东西或者说着话,虽然快乐,但不免又带了些悲伤在脸上。这样想着,不免要落下泪来。“爸妈没了,单身。”他回道。
“当嫌疑人从你面前跑过时,你冲上去抱住了他,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没想什么,也没时间去想,不然,歹徒就要跑掉了。”他说。确实如此,当受害人叫道抢劫时,你能想什么呢?这次是这样,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不也这样么?那个名叫莫奈的年轻女子,当那男人抢了她的包,刺伤了她的时候,自己正从离她不远处的小巷过来,听到她凄惨的叫喊声,自己不也就跑过去抓那个与自己穿着相似的男子了吗?只是抢到包后,自己摔倒了,那个男子跑进了黑暗里。而正当自己要起来时,却被几个路人抓住了。
“当嫌疑人拿出刀子时,你犹豫了吗?”韦德看着他,目光犀利。
“老实说,我犹豫了,甚至有些害怕。可是他已经向我刺过来了,我不能不防着。”
“你能说说事情经过吗?”
“他昏迷两天了,刚醒过来,还很虚弱,我也是当事人,我来说吧。”单姐把被子给他往上掖了掖,说道,“那天,在医院门口,我和妈妈从出租车上下来,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人匆匆过来,他抓了我的包,狠命抢夺。由于我搀着妈妈,只好用一只手紧紧护着,一边叫道‘抢劫了’,但是,没有人帮我。拉扯之间,肩包的带子断了,那人抓了包就拼命逃跑。没想到,他跑出一百米左右时,就被心昊抱住了。也许冲力过大的缘故,两人都摔在了地上,包也被扔在了一边。当两人都爬起来的时候,那人已从口袋里拿出了刀子,一刀扎在了心昊的肚子上。当时,边上围了许多人,可是,大家都只是在看,并没有人上前。那人要逃时,心昊就去阻止他;当他停下时,心昊就防护着,不让他伤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中间空出了一块空地,大家就像看把戏一般,围了一圈。过了些时候,那人越来越烦躁起来,不断地用刀刺向心昊,有一刀扎在了他的大腿上。心昊的衣服、裤子被血浸透了,但是他没有退却。大概十几分钟后,警察来了,那人就被抓走了。”
那些记者还问了许多其他问题,待都得了满意的回答,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记者们走后,常心昊对单姐说谢谢她。
“你为我差点连命都没了,我无论如何都报答不了你,还谢什么!”
“不管怎样,你照顾我,我都得谢谢你的。”常心昊真诚地说道,继而又问她,“单姐,你说陪妈妈来看病,可你都在我这儿,阿婆她怎么办?”
“你进手术室后,我就把妹妹叫来了。现在,我的任务就是照顾你。”
听了她的话,常心昊差点流下泪来。爸妈死了,妻子离婚了,儿子跟了他妈妈,在这世上,自己已无亲人。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工作丢了,在遂阳也无法再呆下去,来到这他乡异地,得着他人的关心,他不能不感动。
“姐,你真好。”
“不是我特别好,在这世间,只有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助,才会有温暖。你是一个好人,即便不是为我受的伤,你的正义也值得我来照顾你。”单姐说着,不觉握紧了他的手。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眼泪已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落到了枕头上,单姐便抽出纸巾递给他。
当天晚上,市电视台播出了对他的采访,晚报“新闻深度报道”也发了韦德的独家专访。第二天,就有许多人专程来看他,还有许多人为他捐款。有关他的新闻上了网络头条,评论上百条,跟帖几十万。
可是,没过几天,一条有关他旧事的微博传遍了网络,说他曾经犯过抢劫罪,判过刑,蹲过监狱,以至于被单位开除了,妻子也离了婚。又说,他本来就狡猾,这次成为英雄,应该是使了苦肉计。
单姐看到了这条消息,她觉得不可能,应该是有人故意抹黑。不过,人心隔肚皮,她必须去问个究竟;假如不是事实,她得提醒他做好心理准备。
他已经能够吃流体了,切口也恢复得很好,医生说再过一周就可以出院。而且,这几天已有多家单位与他联系,愿意聘用他。去到病房,常心昊正在看电视,见她进来,高兴地问道:“姐,你现在有空?”
单姐见他心情愉悦,便不忍心破坏他的兴致,然而心想,这事他早晚都得知道。如今这社会,假如把它比作汪洋大海的话,媒体就是那海潮,而大众就是海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其他人就会蝴蝶效应般,应风而起了,至于海潮越来越大,任你如何坚忍不拔、坚忍不拔,最终都会被摧垮,甚至被毁灭。她犹豫了再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
“兄弟,我想问你,以前你犯过抢劫罪吗?”
他的笑容顿时凝固了,眨巴着眼睛,嗫嚅着:“我……我……”
“那就是说,这是真的了?”他没有说话。“真没想到,你是那种人!”
“可那不是真的,姐,我是屈打成招的!”
“我不信!为了追求破案率,某些小地方的警察会刑讯逼供,但我不信抢劫这种事情,也有被冤枉的。”
“这是真的!”
“难道是受害人认错了?”
“她,是认错人了!”话是这么说,但他并不知道莫奈的真实想法,他只见过莫奈两次。一次是被抓后的第三天下午。当时,他戴着手铐,坐在审讯室里,他看见莫奈来了。她眼里仍然充满恐惧,虽然看了他一眼,但至多只能算是匆匆一瞥。他看见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然而那个队长似乎很生气,张大嘴巴说着什么,甚至双手大幅度地挥舞起来,然后带了她出去。再一次是在法庭上,与莫奈初次近距离接触时,他看到她张大了嘴巴,瞪大了双眼,满脸惊讶;由于他翻供,法庭上喧哗起来,这时,法官就要求休庭。再次出现在法庭上之后,莫奈就不再正眼看他,也不再讲话,指认他的时候,她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本以为,离开家乡,离开熟识的那些人,这事情就会像浮在水面的落花枯叶,最终沉入水底,埋进淤泥,腐蚀,腐烂,进而成泥的,没想到,而今又被人为搅起,浮出水面来了。
“到了现在,你还想死扛着是吗?”单姐打开那条消息,给他看。这时,那条消息的点击数就似“非典”一般迅速扩散开了,已经到了十万以上。有说“狗改不了吃屎,这里定有猫腻”的,有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也有人说“这次成为英雄,只是良心发现”,至于那条“与人合谋,演苦肉计”的,也有许多人点赞。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认为他上一次判刑是被冤枉的。看着新闻,常心昊眼神呆滞,表情痛苦,单姐也于心不忍起来。
“姐,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对天发誓!”
对于这话,单姐也不置可否,只是叹口气,说:“无论如何,这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二天,病房里又聚集了许多媒体,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填满了每一处空间。
“那条消息的内容是真的吗?”韦德问道。这回领导对他提出了明确要求,要求真正做到深度报道。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若能跟踪报道这事,定能让他蜚声媒坛的。
“真的。”他不能反对。
“这么说来,你就真的是抢劫犯了?”
“我没有抢劫。”
“那你怎么解释博主晒出的口供记录?”
“可我真的没有抢劫。”
“我们有人去了遂阳,他还查了你的庭审记录。”又一位说道,语气咄咄逼人,“难道那也是假的吗?“
“不是。”
“口供是真的,庭审记录也是真的,你又说没有抢劫,岂不矛盾?”
他涨红了脸,不再说话。由于激动,他觉着切口又疼痛起来,不免皱了眉头。
“有人认为,那个抢劫嫌疑人是你以前的同伙,你们只是表演了一场苦肉计,是吗?”
“我不认识那人。当时追他,我也没想到会受伤。”
“你的意思是,假如知道会受伤,你就不会去追了?”
“我不知道。我来这个城市没几天,无依无靠,刚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
“我们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勇敢的人,由此看来,你的勇敢并不是出于内心强大的正义感,也许只是一时兴起?”
听了韦德的追问,他觉得已无话可说,就一直缄默着,以至于大家都陷入了一种尴尬处境。这种情况持续了十几分钟,不管记者问什么,他就是不开口。记者们见问不出什么来,就陆陆续续地走了,整个病房重新变得死寂,静得几乎能听见药液在皮管内滴落的声音。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由于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他也基本能够做到生活自理,单姐就回去照顾她的母亲,只在吃饭时和临睡前会过来看看。中午时,常心昊一句话也没说,晚饭时也一样。晚上八点半左右,单姐来看过他后说要回去陪母亲了,叫他好好休息。因为自己的手机没有开通3G网络,不能联网,他就问她要来手机,说想看看新闻。
打开网页,头条中有一条是《“英雄”本色?》,作者韦德,他知道是与他有关的,至于具体内容他不想看,直接去看了评论。不看则已,一看却让他真的痛彻肺腑了。有人说他虚伪,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说他纯粹就是一个骗子,有人主张叫受害者出来对质,还有人叫嚷着让捐款者收回善款,甚至有人说,他本就是一无赖,是混混,是流氓,是人渣……
关于对他的声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像雪球般,越滚越多,越滚越大,措词也越来越犀利尖锐起来,甚至有个别人跑到医院来当面辱骂他。原本打算聘用他的公司也给他打来电话,说抱歉,说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公司都已招满员工了。
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沙漠、极地,甚或是去了外太空。同房间的病友原本会与他聊聊天,说说笑话,而今都把他当作了埃博拉的传染源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邻床的病友躺着时都尽量靠了另一边去。病房虽小,在他眼中,却与汪洋一般浩淼无穷,与宇宙一般广袤无垠。
这样的案件或许是有原型的?不论是否有,都值得司法工作着深思。因为,司法公正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这道防线都没有守住,整个社会的正义就无从谈起了。
然而,从司法程序上说,被告人在检察机关审查期间,最有可能为自己的无辜申辩,而不会拖到法庭审理。如果换作我来写这篇故事,我会写一个秉持正义尊重事实的检察官,他或她最后还被告人以清白。
检察官办案过程中,最怕的就是舆论干涉司法、绑架司法,作者作为非司法工作者,能写到这种社会现象很是了不起,赞一个!
本故事的整体结构好,画面感强,可读性强,社会教育意义强,很适合拍摄成微电影。尤其是最后的结尾很深刻,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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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作品没有精,我很为自己的按语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