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疯狂的石头》开始，宁浩和黄渤两人几乎被把小成本制作的电影推向了一个高峰，在这个领域里面，宁浩说是第一，谁又能说第二。紧接着，《疯狂的赛车》又把黄渤推向了另一座事业丰碑，他的喜剧天分再一次从银屏里面得到百分之百的施展。观众除了得到感官飨宴，大呼过瘾的同时，也慢慢拥趸了这个面露笑容就展出龅牙的狰狞与喜感并存的喜剧人黄渤。黄渤被宁浩挖掘了意外的天分，又因为合理的剧本和悬念迭出的剧情，着实让这个不修边幅，面相丑陋的小角色火了很长时间，之后，黄渤也理所应当地享受了“影帝”的殊荣。从小角色到“影帝”待遇，就像一泉厚积薄发的奔流，爆发是迟早的事。
　　 我慢慢也喜欢看黄渤的电影，就像习惯这双笑起来露出的“猥琐”的褶子一样。他主演的电影，除了让我开心一笑之外，也让我再回呡之时心头一寒，体会到一种市侩下的小人物的冷漠，这不外乎是芸芸众生的缩影。《疯狂的石头》因为一块璞玉引发的盗窃案，啼笑皆非，几个主人公锒铛入狱，最后保安队队长也顺理成章地走出了病痛阴影，事业和个人方面得到两全。可以说，宁浩一开始是以顺序来讲故事，平铺直叙的背后是初试市场的小试牛刀。《疯狂的石头》火了，《疯狂的赛车》作为不是姊妹的姊妹篇就玩了一把黑色幽默，同时又用大量的巧合来构筑喜剧效果，情节摇摆和插叙结构充分地证明：宁浩真是会讲故事。不过，后来黄渤很少出现在宁浩的片子里面，想想也觉得可惜。很多年过去了，我作为观众，其实就只是为了看个故事，其中的噱头，过去了就过去了，那都是电影人的事情，与我高高挂起，无视罢了。
　　 一部《斗牛》，让我重新看到了黄渤，另一个黄渤，从宁浩的片场走出，开始走进管虎的世界。最初认识管虎，是因为电视剧《黑洞》，后来又相继拍了《冬至》和《活着真好》，才让我真正了解到这个91届的新晋导演的电影风格。管虎算是有才的，一个演员的深邃，在于演技和角色，而一个导演的深沉，则在于相机的推动与思考。胶片里面的世界，不单单是讲一个片段，一段故事那么简单。很多人说，电影就是讲故事的艺术。抛却蒙太奇与转场秩序，能够深切体会一个导演的别苦用心，除了用心揣摩剧本以外，就是用心来演绎灵魂。至于票房，那只是相对的。电影史上的奇迹，一种是不得奖的文艺片的日久弥新，陈酿芳醇。另一种就是合乎市场的商业片，给予视觉的短暂消费的数据神话。我很难说这是光影泡沫，只能说顺应市场的，就是合乎常情的。
　　 以前，我也爱看讲故事的导演的作品，这点，我钟情黑泽明的《罗生门》和《七武士》。抛却时代缅怀因素，能打动心灵的一点是，除了讲故事的生动以外，每一部好作品都会使得干枯的内心出现震颤效应。至少，我在接触管虎的好多年来，能看出一丝端倪。黄渤的电影，基本从《斗牛》伊始，才开始和管虎有了合作，我想不到一贯善走温情路线的管虎，也会玩一把老区的幽默文化。直到今天用迟到的眼光看了《杀生》，一种熟悉的喜剧风格再一次扑面而来，久违的怜悯和震撼却一次次入味腠肌，直进骨髓。
　　 想不到，管虎导演也下了一把催泪弹，把《杀生》的黑色幽默和温情路线一结合，和盘托出了一张时光胶片，给予我的思考，也慢慢生根发芽。我至此回想，这是一部值得我写影评的优秀电影。
　　 前面讲了一大堆废话，现在就切入主题。电影《杀生》里面的世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从建筑结构来看，那是云梯古寨一样的团状结构，正如这座穿行在一起的细巷古道一样，迷宫式的绕道表达的就是一座亟待冲破地震的封建老宅。整座古镇，不外乎是一座巨大的庙宇老屋，里面的人情世故太过冗杂，什么都得按程序走一边，看着都太累。从语言表达来看，这是一部简洁的川渝风情人物志，其中的男女老少和社会伦理，依稀可见一个世纪前的重重迹象。电影是制造情节冲突的催化剂，我看的时候也料到会有一个角色来制造矛盾。黄渤是看了主演时注意到的，让他演顽主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走进一百五十分钟的剧情来看，一种喜剧与悲剧的交织，成了我心头的一道锁，正如电影里面那把铃铛响的鱼头锁，不断地在寻根问源，寻求真相的契机。直至看完以后，我才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把它解开。
　　 影片是以倒叙和插叙顺序来叙述故事，这也是很多小说家和编剧擅长描画的方式。这种叙述方式，能够制造悬念，也能抬高一个导演的拍摄功力。片头，以任达华为核心的医生出差造访途中偶遇被装了麻袋的牛结实，继而拨开云雾见月明，有了第一层主观映象。黄渤演的牛结实被五花大绑，被长寿镇的村民实实在在地扔下沟渠，和主人公的生死邂逅，才算有了讲故事的源头。医生自始自终都是豁达的人性代表，牛结实差点被他的行车撞死，也差点被村民摔死，然而他终于死了。死去的是一片防止冷漠的传染病，倒也像是拒绝温暖的人情隔阂。医生听到牛结实的那句愤怒哀嚎：你欠我一条人命。为了这条诺言，他才有了接下去要寻找的故事脉络。与其说医生的主人公受上峰之托来诊治受瘟疫困扰的长寿镇，不如说他长路迢迢，千里寻渡，为的是一句诺言，来撕破这层谎言的理想。治愈，大抵是冰固的心病罢了。心病足以杀死别人，也可以杀死自己。
　　 “杀生”，听名字就筛糠发冷，寒怵不绝。
　　
　　 （一） 众口铄金
　　 有一种杀人方式，是用疾病传播，大面积的烧毁痼疾，是不情愿的情愿。然而，有一种骇人听闻的屠杀，却只是口耳相传，于无声处听惊雷，或者于无音处闻硝烟。舆论，偷换了箴言，用谎言的形式，居然可以把一个人的心里防线崩塌，其威力不言而喻。而受不了此中折磨的当事人，也早已心念俱成灰，只剩下一心求死的无奈。电影中，牛结实的顽主秉性终于招来了杀生之祸，牛医生安排的杀手并不可怕，手段却异于常规，真是杀人于无形。最后他很磊落地对医生说：那又怎么样，我最多只是落得个聚众滋事。原来，可怕并不是来自那放在脖子上的刀片的痛楚，而是在生死的决绝之后，那个操持着把柄的罪人在背后微微一笑。冷血？自私？报复？狠毒缘由，还有许多……
　　 真理与谬误只在一线天，相隔很短，却咫尺天涯。有人说：“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真理的标准是什么？也许，真理就是让人本能的信服的东西，没有爱憎，没有感情。直白的敕令代替了生死的掌决，按照《威尼斯商人》的剧情，这场公道的审判，必须要割上“一磅肉”才得罢休。我很失望地看到结尾，就如同所有的观影者必须面临的事实，悲剧的观瞻背后，心情总是沉郁的。我扪心自问：为什么我要同情这个恶棍牛结实呢？
　　 狄德罗说：“谬误的好处是一时的，真理的好处是永恒的；真理有弊病时，这些弊病是很快就会消灭的。”我不相信牛医生的杀人诛心收到了成效，在他眼里，这是像三国时期除周处三害一样光明磊落之事，却有了意外的反转。事实摆在面前，主人公饰演的医生的介入，从不知情到知情，用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之口，娓娓道出一个挟着私愤的“勇夫”报复另一个“离经叛道”的青年的一场博弈，最后，那主张着背叛之青年选择了自尽，电影却并没有结束。任达华的医生最后看到山上夕阳折射的光线，就像看到久违的曙光一样。而另一边，长寿镇的里巷正超度着一个未到百岁之前的期颐老人的亡灵，画面却陡然一转，直面山的崩塌。这场丧葬曲，以双输的姿态摆放在面前，谁也没得到什么。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作为唯一的破案者，看清了真相的种种挣揣与勾心，最后的微笑给予了任达华饰演的医生。也许那个告诉医生的小孩，是另一个“离经叛道”的延续，他总是穿着一件罗马骑士战甲，跟随牛结实一起，玩弄着不堪旧礼的世俗。一个人的孤独叫做孤独，一群人的孤独叫做沉默。这期间，牛结实实实在在是个反叛者，偷情，偷窥，下春药……各种不被世俗所包容的举动，在牛结实的眼里，都是轻松愉悦之常情。牛结实将死之时，没人愿意接纳他奄奄一息的尸体。只有小孩在众口一词的谎言中当了揭穿皇帝新装的直言者，也只有这个小孩在医生的照顾下，讲出了被“心由境生”外皮包围下的牛医生的虚伪外皮。当医生与牛医生两人以同一个身份对峙出现情节冲突的时候，一个人选择用自己的职业加速牛结实的死亡，而另一个却用他的生命来解剖一场合乎人性的卑微救赎。生命，是需要欠着的。想必那只是牛结实的赌气，无心之失，却给了医生另一种方式的报答。兴许，那叫做真诚，那叫做人文关怀。至于牛医生，所谓的“心由境生”高悬明镜地面对死者，还给自己的不是心如止水的写照，倒完全是活脱脱的泄私报复。
　　 培根说：“复仇是一种野生的裁判。人类的天性越是向着它，法律就越当耘锄它。”正义的审判往往需要一个英雄，英雄的出现，不仅解决了公平危机，也实现了正义的维护。杀生就是一场正义的公民铲除一个“恶霸”的故事，但牛医生却不是一个正派的英雄，更像另一个存在恶念背后的反派。
　　 这部电影里面，自始自终没有一个英雄，也许管虎就想用一个不是英雄的英雄来撕开这张长寿镇的窗户纸。医生并不是掘墓者，但却亲临了一场比掘墓的死亡还可怕的害人事件。牛医生一直告诉医生，你只是一个外乡人。也许在所有以群居生活为主体的世界，长寿镇就是一个把自己隔绝掉的“世外桃源”。桃源的生活与世无争，却也代表了梼昧与无知。《桃花源记》有一句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见闭塞的空间，存在的价值不属于感知。感知与时空相同，正如矛盾的批判，对立的二维不断与时俱进，才有了与外界接轨的可能。长寿镇里面，几乎没有一辆机械车，全是自给自足的社会结构。女人按照三从四德，男人维护家长作风。这里，几乎一百多岁高龄的老者就有了近二十位，他们可以为长寿的记录来违背生理常规，用一种虚无的精神来掌舵一个人平凡的生死，从侧面上讲，这也是一种杀生。牛结实给老祖一杯酒喝，老祖却饮酒而终，于是他成了众矢之的，镜头再一次随着震颤的追逐奔跑，把悲剧重新演绎成了喜剧。
　　 我同情牛结实，就像同情自己的影子一样。因为影子代表了茕茕孑立，代表了孤独前行。有一句话叫做“如影随形”，伴着沉默的绝少数，唯一的卑微不是沉默就是张狂。牛结实无疑是后者，那个疯癫的被世俗唾弃，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疯癫的背面，就是一张清醒的面孔。法国哲学家米歇尔曾经写过一本《疯癫与文明》的书籍，这本书用清醒的思维结构了疯狂的假象。我无法理解哲学的深邃，只觉得尼采曾说过的一句“上帝已死”并没有过时。也许哲学里面的思维是相互批判的，就如歌德，就如孔德。一座环状的建筑群，用拥挤的巷道相围住，一方面是依山傍水，另一方面是自己作茧自缚。在地震是不是摇铃响起的先兆之前，小镇的村民都是有所警觉的。但谁也没有一个亟待逃离的办法，即便是苏有朋饰演的留过洋的牛医生，也只能听天由命，用“心由境生”聊以自慰。
　　 牛医生留洋期间，肯定念过心理学，本质上讲，他是一个心理医生。众口铄金，回顾主题来看，还觉得不止一遍发冷。整个夏天的风声，都变得呜呜咽咽般凄诉。我在想，一个病人得病，需要医生来疗伤。然而一个医生染病，却只能自己来养病。偏偏牛医生是一个固执己见，能把阴影覆盖一生的悲愤者。他心底的愤怒，可以从长寿镇载到远洋，又可以把欧美的先进器械作为满足自己私欲的武器。报复，是最可怜的宣泄。牛结实曾经偷过牛医生家的腊肉，让小时候怀揣愤怒的心情的牛医生以斗榫合缝的方式来抵御牛结实，却不经意地让煤块燃烧，惹得自己祖爷窒息身亡。这张孽怨深重的画面，一次次紧箍着牛医生的脑海，只要一提起这个离经叛道的牛姓族人，他就恨得冷面坏笑，一脸地不自然。
　　 众口的舆论，因为报复心切，也因为村民除害之心超过了自己的底线。牛结实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水骨，但并不是十恶不赦。古人云十恶，乃谋逆，不孝，不道，不睦，不义等。其中牛结实谋逆与不睦合理，不孝沾不上，不道不韪天理。真理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但少数人没有权力，真理的信服力只限于多数人。在齐心拥护清朝延续下来的长寿镇的古训、古义的教条下，谁超越了“理”的底线，谁就是异类。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来牛结实还出格地改了姓，也是一条乖张而不屑的轻蔑举动，彻底点燃了迟到的导火索。
　　 众口铄金的典故是：“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本来一句砥砺奋进的勉志，现在却完全成了舆论的硝烟词。谁都害怕被一千个人攻击，说的久了，连自己都信了。因为自己是被歪曲的对象，永远是少数人。一个人掌舵不了话语的权力，只能选择被猜疑和被澄清，一个人的悲剧式收场，终于要以死亡和疯癫做结尾。而牛结实本来是疯癫的，所以最后只能选择死亡。
　　 说实话，看黄渤的电影，很长时间喜欢把喜剧和他的面貌联系起来。然而影片的摇摆出现了令人意外的终结，我不得不感慨，面临“被死亡”的抉择，更多人也尽显无奈。疯癫够了，只剩下孤独。没人陪你疯癫，因为很多人看不见世俗的原貌，没法陪你孤独到老。至此，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我居然笑着看了开头，哽泣地看到剧终。这不是一本把有价值的东西给我揣摩的喜剧，而是撕毁了只剩一半容我消遣的生死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