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常近日，鹤梦不离云。
　　 写下这两句偶遇之遂记之，却不知出处的诗句，觉着于即将记述的一位叫喜子的青年后生，却是最适合不过了。亦遂想：这句子怕是早就和他有了某种因缘的，不过是在看似偶然的时机下，借我之手之笔，稀松地贴于他身上的。
　　 喜子刚过而立之年，现居宁夏银川。而银川古称凤凰城，且是近塞之地，多天高云淡，亦是鹤梦的最佳去处了。
　　 他是我在民乐原教出的98级初中生。之所以不和其他同学一起称为2001届初中毕业生，是因他家境贫困，读完初二，初三刚上了一个礼拜，就辍学外出打工了。
　　 相处的两年多一点时间里，印象中他总是内向寡言沉静，脸上总显着营养不良的灰黄菜色。他来辞行时，言语很简短。我亦明白了他这书实在是念不下去了。家庭情况很具体，他别无选择。当时情况下，作为班主任的我，似乎亦无能为力。那些年，乡镇教师的工资由乡财政发，一拖欠就是半年多。且我现实的多头绪境况亦很窘迫。只能在遗憾和茫然的目光中，远送他瘦弱的背影出了校门……
　　 人事时光两消磨，教书生涯及教出的学生循环往复，遂逐渐淡化终至完全忘却了他的印象。
　　 而再次地听说，却是十余年后和唐筝遥远的通电话中。陆续提及了已知的那一届同学的讯息，其时喜子已在朝那买下了地方，且买下了小汽车跑出租，算在野的同学里面很有作为的了。因为那时候有私家车的普通人还屈指可数。我心里自然为喜子高兴，亦舒了一口气，觉着总算多少弥补了些他学业未竟的遗憾。
　　 而再次的相见，却是15年后的2015年正月初三。他和那一届的数十位同学，买了许多东西专程来看我。其情切切，其意盈盈。具体情形已在文章《春之声》里详记，此不再赘述。那次亦只是对他现时的情况有个粗略的了解——自然是很不错的了：成家立业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房有车有事业，且故土和银川各有住房。方感叹苍天不负有心人，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亦感觉他历经社会磨练，见过世面，处事亦更加沉稳细心，胸怀和眼光更为宽广；却始终保持着民乐原娃娃的本色——质朴，孝顺，务实，上进，且不乏对人生梦想的追寻！
　　 而本学期刚开学不久，喜子又一次来看望我。我略感意外后，自然亦是再高兴不过了。凡是我教出去的学生，总觉着相当一些更像自己的孩子。无论是当下，还是遥远的将来，提起来总是如数家珍。而实地见到自然更是分外亲了。谈话中，得知今年建筑行业冷清，他的闲余时间多了些，便有了回老家的机会，陪陪父母，自然亦想着专门来看望我一回。他内心总挽着一个情结——当年不得已学业未竟，但对于自己有影响的老师，还是看重和尊敬有加。既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完善，亦是对超越人生现实层面，执着追寻梦想的一种体现罢。
　　 从这次较为详尽的交谈中，具体了解到了他的家庭状况，当年的辍学细节，及出了校门后一路打拼的人生轨迹。方深深体悟到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一部大书。且如同一粒沙中看世界的佛家禅理一样，如同树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一般，其自闭的个体个性特征，幽微的色彩变化和生命律动，都是独一无二的。倘愿意解读，就是展开了一幅满纸起云烟的画卷；倘若愿意书写，就是复活一段鲜活而又无法复制的历史。
　　 任何以集体或别的什么名义，扼杀个体存在和个性声音的，都等同于蒙昧和倒退！
　　 喜子的家在民乐原更西边的一小块残塬边。说是塬，其实更像圪梁梁，和民乐原之间隔着一道极险峻的长豁口崾岘，两边都是极深的沟，让人望而生畏。土地贫瘠，吃水交通皆不便。喜子说充斥他整个童年少年记忆的，几乎全是无休止的，赶着毛驴和骡子到沟底驮水的情景。极深的沟，极陡的山路，几趟下来，骨头都累散了架，腿脚酸痛，步履艰难。而适逢夏收及秋收时节，更要不断地从半山腰往塬边运送割倒的麦捆，掰下的玉米棒子，玉米及糜子谷子秸秆。须得用驴驮或靠人肩背扁担挑。与年龄不相符的超负荷劳作，就是他实实在在的人生风景。浸透了汗水和疲惫，苦涩晦暗和迷茫。并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是揺着月亮船，少年都是跳着青春舞曲一路走过的。
　　 他的父亲兄弟姐妹们共七人，都无可选择地要在家乡贫瘠的土地里刨食讨活路寻生计。贫穷窘迫自然亦是如影随形。喜子的爷爷奶奶去世早，大伯傻痴，排行老二的父亲扮起了长兄如父的角色，担负起山一样艰巨沉重的，为兄弟们拉扯媳妇进门的重任。如此的家庭现状，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及至跌跌撞撞拼尽全力，负债累累，以倒插门或娶进门的方式，完成兄弟成家任务后，喜子的父亲已经熬得油干捻子尽，一下子病倒了。而喜子的母亲腿脚因水质不好吃成了残疾，行路都很困难，只能勉强围着锅台转，根本就做不了农活。生活的重担就加倍地压在了喜子尚稚嫩的肩膀了，他惟有咬牙硬撑着，因为别无选择。喜子唯一的姐姐很早就出嫁在同村里，只为能方便照顾这个家和父母亲。
　　 而那时正是农民负担最重的时候，“三提五统”及各种名目繁多的赋税，让喜子这样的家庭，几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接下来就剩下砸锅卖铁了。那年他们一共打了24袋麦子，全部拉到粮管所上粮时，摊派的任务是32袋。家里一粒粮食不留，还欠8袋。最后将其折成了钱，靠东挪西借缴清了欠款后，喜子的父亲完全病倒了，几乎无法下地行走了。而看病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也就在这一年的秋季开学时，喜子终止了学业，外出打工了。现实生活是催熟剂，他尽管还是个孩子，但必须要像大人一样，挑起养家糊口，为父治病的重担。那年他16岁，去的第一站，是西安的一个建筑工地，接的第一件活计是筛沙子，用的是特制的大头铁锨。别的老道的农民工用锨尖尖装沙子，而喜子没经验，实打实满锨筛。三天下来，手整个起了泡，胳膊肿得跟小腿一样，没法攥住锨把了。他如同高尔基自传体三部曲《在人间》里的阿廖沙，生活给他结结实实上了第一课。这情形令他终生难忘！
　　 2005年左右，他用五年在西安打工换来的血汗钱，第一次赴宁夏做生意。由于没有多少经验，上当受骗，一下子就亏大了，还整整欠了10万元的债。当时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呵！那可能是他最绝望的一次。穿着薄薄的旧外套，他游魂般在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旁，在镇北堡的影视城外疯狂地转悠。一直仰着脸，任漫天飞舞的雪花在脸上融化，和从心底泉涌而出的泪水一起尽情流淌。离开学校后，他其实一直还在打工间歇看书的，他知道西夏王朝的宿命历史，亦知道作家张贤亮人生从四十岁开始的宿命。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宿命。他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已达到了最大的饱和度，可命运还是要和他开最残酷的玩笑！塞上冬天的风很冷硬，野百合也有春天，而他的心似乎永远没有解冻的那一天了……
　　 然而他终于还是挺过来了，也东山再起了。自2008年后，生意开始好转，且一路顺畅，着实赚了不少钱，开办了自己的公司，再不用为别人干了。2015年，他的事业达到鼎盛。尽管整个建筑行业有些冷清，但影响不了他的一路快速发展的势头。目前在银川安顿下来后，他的大孩子秋季就要上小学了。他额外花费了7万元，给孩子在那座城市最好的贵族学校注册了学籍(据说有些官员的孩子都办不进去）。他说自己中途辍学，是原本属于上一代人的负担压给了下一代，下一代超负荷透支青春造成的。他绝不让悲剧重演，要尽其所能倾其所有，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以弥补他这辈子最大的缺憾，了他最美却又最残酷的冰与火的夙愿！
　　 叙旧罢，我在外边的小餐馆设薄宴待之。饭毕留得合影数张。惟觉时光倏忽，造化无常，缘来缘去缘如风。自当格外珍惜这师生的晤面和情分。亦觉瞬间即永恒，虽说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这一次超越俗尘和功利之上的聚会，无疑将会成为了光阴深处最美的风景了。而每次来，他都带着不菲的礼当，给我递最好的烟抽。世间亲情，亦不过如此耳。是谁在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自从选择了这烛光下，漂白了四壁和减损韶华增添华发的职业后，无论现行的教育体制如何折腾，亦是从来无怨无悔过！
　　 饭毕，已是夕阳欲颓际余。喜子硬留下了两箱特仑苏奶和一个大西瓜，让我每天当早餐饮用。还提议拉着我自密城南川一路向南转一圈。他大约深谙我的密城情结，并且也是受了影响，想着实地看看自己的老师魂牵梦萦的，陕甘交界处连绵起伏的大山群落。车子一路向南，喜子惊叹南川的平整，宁静，一马平川，绿畴无垠的无限风光。顺势我向他介绍了此古道，及一代代陇原麦客血汗浸泡出来的几度沧桑历史。过酒坊，麻夫站，到达老爷岭下时，已单趟行程近百。群山环围，玉米无边，寂无尘嚣，几近世外。月出山岭，银辉四泻，历史现实，恍为一体。我和喜子下了车，徒步走进麻夫村落。遇一当地老人，详细询问了此地地理交通及老爷岭的前尘往事。喜子很适时地给老人递上名贵的苏烟，并亲手给其点火。他其实是希望如此，老人或可以给我讲得更详尽些。拳拳之心，于细微处体现无余。曾经，我无数次骑自行车来过此地，但皆因条件所限，无法纵深进入山体深处。而这一次，喜子彻底圆了我多年来，月夜站在古驿站，追寻历史回声的夙愿！
　　 返回时，天地间亘古的寂静，目光所及处皆是混沌初开时的漆黑的夜。喜子的车技很不错，坐在车内的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不仅是师父看着徒弟成人，能独自撑起一片天时的无限欣慰和轻松放心。似乎更有了一种生生不息，亲情延续的传承感。却绝不是刘梦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那种。说到底，我还是觉着自己比那位千年前的诗人幸运。只因为我有包括喜子在内的，那一群民乐原的弟子么？
　　 回到密城时，已是晚上十点多。而喜子不顾我的挽留，坚持开车自新集上朝那原了。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和卷起的浮尘，我久久站立校门口，用一种顽固的姿势象喻符示着，心有千千结的诸番复杂纠结和无解。却终觉有一种说不清的悲喜交加，思绪却是久久翻腾不息。师生情分当是世界上无可替代的，最美丽的人生风景！只是滚滚红尘，有几人曾真正悟得透，并深深体验过？万法皆空，惟因缘不空。当教育日渐远离初衷和本真，变异跻身于急功近利的快车道时，拿什么拯救那些，人之初性本善的天使般的孩童？有时候体制可以蒙尘，行当可以忽悠，集体可以欺世，个人可以盗名。惟人心是造不了假的。终会被岁月一一验证并且水洗漂白了还原清零到真实的。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真的假不了，假的亦真不了！
　　 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开头，引用了前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里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拉开了作品的帷幕————“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
　　 我亦同样将这句话送给喜子，却是要他和自己的过去再回首后，就彻底地掀过这一页罢。毕竟他还年轻，凡事总该向前看的。这些历史和过往的沉重，还是留给他曾经的师父，在每一个日落或黎明时分，就着一杯清茶或老酒，慢慢将其嚼细并消化殆尽了罢……
　　 相信并祝愿走过坎坷和风雨的喜子，人生定然会像花儿一样幸福！事业就像宁夏的枸杞一样红火得绚丽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