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独在静夜里，是那种无风无月的，连星光也不曾闪着鬼眼的子夜。方能和另一个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自己，静静地面对，散散地说一些闲话。亦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字面和俗尘下的自己，掩埋得太深，终至连自己亦不敢面对了。前尘往事，似梦幻泡影，像雾像雨又像风——我其实是自己的局外人，在密城遗梦里晤面过加缪和卡夫卡。他们给不了我答案。
　　 在这个俗尘游走，像荒山野岭里的风。风从那个方向吹，已不重要。行走在路上，或者文字，音符里，才是自己得救的唯一方式。别人是不懂的。不过，亦不重要了。一直像赤豹闪灵样疾驰，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在巨大的丝茧脉络里游动，充其量不过是一尾鱼而已。只不过，这鱼曾听闻过濠上老聃和惠子的，一场无噱头的争辩。说狡辩些更恰当。登峰造极的智者有时亦无赖一回。他们谈论的那尾鱼就是我。我左右不了自己成为鱼肉的命运，但我能左右自己的心情！他们都错了，惟因子皆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的心境是一口幽深的古井，像天地一笼统井口黑窟窿的雪国世界里，一只睁着的眼睛，搜寻着河外星系的前尘记忆。
　　 不惑之后，双腿的局限性到底还是显现出来了，尽管还很隐秘。但我的沮丧是显而易见的。于是自行车成了我的假肢和飞毛腿了。千里走单骑，骑坏的普通自行车有好几辆了。残骸除过没进废品站以外，我寄寓处的角落里，似乎都有其陈尸其间的。
　　 一个人的边界，我的影子，我的自行车，都患上了孤独和自闭症。时间一长，亦习惯了。现实世界和别人都成了背景存在，于我确乎已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尽管我的心还热着，却是冰层之下的地热……
　　 我的2001届民乐原（许是咸阳古道音尘绝的乐游原的镜像）走出去的弟子们，许多年后，却是硬生生地编程并解码了，他们昔日老师的人生硬盘内存。一首已封冻进冰河时代的四季轮回神曲，在2015新年钟声敲响时分，被彻底激活了。且一发不可收拾，上演了一出最美的杏坛春深更著花的压轴戏！
　　 我的文字，我的足迹，甚至我生命深处的空谷回音，突然间，就有了一些倾听的耳朵，感应的心灵，关注的目光。已坍塌了许久的，百年孤独的师道人心，就被重新建构起来了。似暗夜里的烟花，虽然易冷，却绝对不是蜃景。
　　
　　 于是一切皆有了可能！
　　 此后，我真实的生命本体，我灵魂深处的歌吟和失忆，就在胡杨《追寻时间的足迹》里回忆的文字里唤醒了；在唐筝科子及李忠伟，于董志原遥远的空中传音问候里解冻了；在强子清凉君夫妻的千里寄书中如花绽放了；更在时隔15后的正月初三，他们那届十余人浩浩荡荡的拜年和看望里煦暖如春了；在时隔多半年密城秋望里，喜子重访的殷殷情深里香远益清了……
　　 而将这种师生情分推到高潮，奏出最有华彩最强音的，当是今年的教师节前夕，他们秘而不宣地送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和厚礼——一辆价值近两千元的美利达山地自行车！是已将家安在西安临潼区的锐子受其他同学委托，在所在城市专卖店里精心挑选购买后，装在自己的轿车后备箱里，拉回老家民乐原，原定在教师节这一天来学校送给我的。
　　 谁料那天大雨不断难以成行。又适逢锐子的一族奶去世，大办丧事，他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及至教师节过后的两天，刚埋完人的当天上午，锐子就匆匆赶来送车。那些天我的电话因故停机销号了，联系不上。虽是周日，我因学校迎接检查之故，早上十点前就到校了。打开电脑，才看到了强子及锐子焦急的联系问候语。害得锐子在什字白跑了一趟，又连路驱车飞奔拉到的密城的学校。在楼道碰到我，连宿舍也没有进，直接在校园里仔细安装调试后，还特意叮咛了一些骑行时的注意事项。
　　 围观了此情此景的同事或其他人，皆羡慕赞叹不已。而锐子适时地礼貌周全地给其递了烟。他们事后都赞叹，惊呼锐子的帅气，风度，做派和不俗的个人魅力！
　　 我之欣慰，受用，自豪，激动，自是不必言说！深深感谢所有送来祝福的我的昔日的弟子们！有一种无关乎体制和功利评价标准，却直抵教育本真的东西，自有其顽强和永恒的生命力！人间自有真情在，人间自有大爱在！杏坛岁月长，诚心天地鉴。莘莘诸学子，自是墓志人！
　　 一负责校园工程建设的老者，目睹了锐子安装自行车的全过程，慨叹不已，遂过来搭话。锐子给其递了一根烟。他边抽边说自己行走江湖多年，阅人事无数，此情形在当下，还真不多见或压根儿就没见过。在他和锐子聊家世时，我方知，民乐原自人老几辈起就是文脉绵长之地。别看其小，却出过许多崇文重教的大户人家（土名叫地主，其实就是中国式的贵族），恪守诗书传家礼仪训子的传统。和纯粹只知务农的小户人家的家风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他问清锐子的长辈名姓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地主家的后人就是不一样，连长相都比别家娃娃脱条（修长俊俏）！”我亦记起了一句话——“消灭一个贵族只需朝夕之间，而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他说，民乐原上的李姓原是一家子：说不清是哪个朝代，有弟兄三逃荒到灵台西片区，分别在民乐原梁原川和朝那的高崖村落户扎下了根，繁衍生息，遂有了今天的这一层人。据说至今还保留着这三家李姓不通婚的传统。锐子的家族亦极其庞大，此次的丧事亦办得极其隆重，繁文缛节传统礼仪都上全了。亦体现着民乐原人骨子里某种坚守和信仰。这些并不会随时代的变迁而褪色的！
　　 至此，我方明白：为什么当年在此地教出去的学生，多成绩优异尊师重道了。那更多或简直就是一脉相承的基因在起作用；而并非我个人有多大能耐创造了奇迹。此后我辗转多处，教坛岁月长，苍苔亦斑驳，教出去的学生逾千，而能和那一届相媲美者，却属寥寥。
　　 我亦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届学生，在校时也打架斗殴；毕业后类转飞蓬天各一方；多年以后，却时常联系亲密无间堪比兄弟！虽骨肉手足，亦难出其左右。如今自是恍然大悟——数百年前，他们本来就是一家子！怪不得胡杨笔下民乐原的七个少年发小，基本上都姓李（呵呵，胡杨唐筝冬梨等亦姓李），多年以前，多年以后，千里之外，都亲如兄弟！他笔下叙述的场景和细节都栩栩如生，始终活在岁月的烟云深处！读书时他们可能都拳脚相向过，但勤工俭学在五举拾山楂归来，天已黑时，就将家远的同学领回自家住；同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时，住校的娃娃基本上都被住家的娃娃领走了，在他们家吃热饭睡烙炕，难捱的冬天也就熬过去了。纵观别处，又有多少学生能如此作为，有多少家长能如此豁达热肠呢？
　　
　　 过往的真实，许多年后，就成了故事，成了传奇，成了经典！
　　
　　 风过耳，当岁月的黄沙将往事淹没抹平后，其却在我及那一届的学子们心中，永远定格成了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株常青树，根繁叶茂，郁郁葱葱。每一片叶子的叶脉里，都珍藏着一个最美的故事。只要你能解码，它所有的场景和情节就都复活了。在静穆的天地间，流转不息，循环不已。
　　 多少年后，当我已经作古；而我的弟子们，也已经种豆南山，采菊东篱，相顾亦无言，长歌怀采薇时，亦会将这些从胡子里和烟卷里，长出来的民乐原往事，如数家珍地讲给新一茬庄稼听，讲给新开的菊花听，讲给绕膝嬉闹的孩子们听……
　　 自行车安装调试完毕，锐子让工地的老者帮忙，照了一张他和我及自行车的合影。说要发给其他参与此事的同学，证明他将礼物送到了。而他终于连一杯茶也未喝，连一顿饭也未吃，只说回老家拉上叔伯下午就要返回西安的。上星火原的路翻修，自新集上朝那到民乐原的路他不熟悉。最终还是顺来路返回了，自然是绕了一个很大的圈。
　　 目送着他的车子裹挟起尘土一路走远，我心中五味杂陈。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瞬间将自己淹没和撞疼了——我不知道怎样的一种情份，才能算对等；而不至于胶隔并惶然愧怍于心？也许，我的那届弟子已付出并回馈我太多，让这个昔日的师者，生命中已不能承受之轻了！人们惊艳于其枝头绽放的花朵，可那芽儿却浸透了奋斗的泪水！惟因为他们曾经都太不容易，太苦，太累过。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所要面对的风霜雨雪，人情冷暖，一波三折，他们基本都是独自承受且加倍付出过。而我对那些不容易却曾是无能为力，甚至是因人事时光两消磨而忽略等闲过。因此，我终不能太多心安理得地，领受学生这份太过纯粹皎洁，甚至带有神性仪式感的满月样的情和义了……
　　 一个被尘世击得伤痕累累，以至于心都起了茧的不惑之余的人，无论有怎样光鲜的理由，终是无法坦然，超然，抑或漠然地，去面对面这些天使样的面孔，笙箫样的声音，和孔尼弟子样的做派的。乡村教坛一耕夫，坐拥弟子满月清辉映照，沐桂花雨飘飘洒洒，拂了一身还满。却是情何以堪，意何以释呵？
　　 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学生送的礼物则是师者的驱动传感器，和永不锈蚀的铜鉴。师者，除过传道授业解惑外，还需不断学习和超越自我。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有所突破，能留下经得住时间考验，且为学生认同欣赏，并能照亮温暖他们生命内核的东西，才相匹配学生一以贯之的关注和尊崇。否则，就有坐享其成坐吃山空倚老卖老之嫌了。教书，首先不过是安身立命的职业和饭碗而已，尽心竭力自是本分。学生长大后就成了你，是不难到达此层面且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难就难在超越二字上。因为这须冲破人性中的桎梏：如好逸恶劳之惰性，安于现状之庸常，沉溺尘网之恶俗等。
　　 作为男的，当把性别角色中的理想主义色彩，发挥渲染到极致，忍受奋斗中的孤寂误解及命运多舛的折磨，一心去体验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大美——那是生命个体与宇宙的美学规律共振而发出的和声！惟如此，个体生命才算得上终极意义上的完美。舍此，即使在俗世规则下混得如何有头有脸，骨子里终究是凡夫俗子而已。凡俗可以作为遮挡现实风雨的雨披，但绝不可以作为生命的招牌四处叫卖！因为凡俗人人都有，你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顾客。
　　 向那些自觉超越凡俗，追求人生大美的我的弟子们致敬！你们是好样的。
　　 呵呵，把他家的哩，名牌的新车就是好，骑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就像一个骑手，突然就骑乘上了来自古大宛的汗血宝马！从此千里走单骑，咫尺即天涯呵！
　　 锐子走后的当天，我就在密城去新集的公路上试车。秋景绝美，林寒涧肃，天高云淡，山川共色，溪河似练。黑绸缎样的路面上少有行人，速度带来的快感和车轮转动时发出的钟表声，交响成一曲最美的秋之声韵之舞。而我，亦成了密城秋日川道里的独舞者和西去的骑手！
　　 秋阳绝佳，光瀑直泻。停车歇息，随手摘吃路边红透了的酸枣。便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这新坐骑，遂心满意足，爱不释手。酸枣回味悠长，心情也是……
　　 一在田间割草的老者经过，看到这辆新车，停了下来，欣赏赞叹了许久。一问价格，惊叹得合不拢嘴，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我递给他一支烟。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说不远拐个弯就到了。这是极真诚地邀请。不像时下许多的嘴不说心里话的人及风过耳的话语。我没有拒绝的理由。进了简易的农家小院，他端出凳子，泡了砖块子茶，砸了核桃招呼我。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当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及自行车的来历后。还因为她的孙女正在我现在任教的学校里念书。无他。
　　 进院子后，老人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许多和他一样的人，活了一辈子，儿养得多得很，顶球啥用哩！没见给他大（爹的意思）买过个车子轱辘。还在庄里歪牙茬骨台台（说闲话硬话狠话卖派话语的中心）溅唾沫水水，还不是闲球着哩……
　　 我笑了。茶很酽，核桃个大，皮很薄，油很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