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悄悄地去攀登一段野长城。在一个落叶纷纷洒洒地飘向空中、眷眷恋恋地坠落泥土的深秋里，悄悄地去攀爬一段安卧在荒草和杂树丛中五百年的野长城。我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启程的，悄悄地启程，有一些不安在悄悄之中弥漫。我知道，那段长城，蜿蜒在燕山的崇山峻岭里、险峰断崖上，是一段尚未正式开放的野长城。它西起居庸关，随山势起起落落，一路逶迤，东至古北口，区区几十公里，却气势磅礴雄伟壮丽。许多地段都修建在海拔一千多米的悬崖绝壁上，其中有一段状如满弓、势如扣箭，因而得名“箭扣长城”。
　　 我登上火车的那个夜晚，那一丝不安，就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猫一样，静静地尾随着我。是因为这个计划不够周密吗？不是的。我在春天的时候，就开始酝酿这个计划了。那时春天才刚刚开始，春天真的是一个萌芽的季节，许多事情，许多想法，就像小草小叶一样，都在春天里萌发。我甚至已经整理好了我的背囊，它静静地靠在门后，仿佛只要我给它一个会心的眼色，它就会轻盈地一跃，附在我的肩膀上，随着我去走读一段沧桑的历史一样。是的，是一段沧桑的历史。虽然在长城两千年的漫长画卷中，它只有短短五百余年的笔墨，但是，万里长城一路走过来，一路走下去，不论年代，不论距离，一段段一截截的烽火硝烟、缠绵哀怨都刻在石头上、铸在青砖里。五百年，足够厚重！足够冗长！
　　 可是，春天实在不是一个让人去面对复杂的季节，春天太炫丽了，在整个春天里，我一直用不假思索的笑脸，迎接每一片温煦的阳光，呼吸每一缕含香带露的空气。我想，我不能用迎接绚烂春天简单似婴儿的笑脸，去面对一段写满了慷慨的高歌，写满了低徊的浅唱，写满了横戈的侠骨，写满了寸断愁肠的非凡的建筑。那是一段无法用笑脸甚至无法用一种表情去面对的建筑……于是，我在犹豫中等待，等了很久，春天在我的等待中滑落了，这个计划却并没有随着春天的远去而走向荒芜。终于，在瑟瑟的秋风中，我启程，带着如影相随的不安，启程……
　　 我从一个叫西栅子的小山村的后山上，开始登山，开始进入巨人的视野，开始感受卧在山岭里的巨人的温度，开始进入到它均匀起伏的气息里。是的，那是一个巨人，一个离我近在咫尺的巨人，近到我可以用手轻轻地触摸到它的躯体，近到我拂去蒙在它面容上的尘土，与它对视时，它会稍稍抽动嘴角，给我一个并不遥远也并不僵硬的表情。那会是一个怎样的表情呢？将军万里不惜死的豪迈？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悲壮？抑或是醉卧沙场的洒脱？征人望乡的思念？就在那时，天空竟然飘洒起若有若无的稀薄的雪花来，我伸出手，看见它们落在我黑色的手套上，结晶细小却完整无缺。我对自己说：“真好！”这像长城呼出的气息，它们在长空中停留得太久远了，久远得凝成了雪，久远得结成了晶。现在，这气息亲密地落在我的身上、融在我的脸上，我突然感觉，五百年，是一个多么短暂的时空转换，光阴没有斑驳着老去，英雄仍然屹立在风口，扬眉淡笑，论金戈铁马，论功过是非……雪，静静地落！雪落长岭静无声！血落长城静无声！
　　 就像打开了一本渴望已久的书，我终于站在了“满弓扣箭”的一座残破的敌楼上，一路望过去，崇山峻岭里，盘踞着一条鳞片残损的长龙，伤痕累累。风雪交加中，安睡着一个弓箭在手的将军，风骨凛然。风夹着雪花拂过我的脸，我并不冷却依然颤抖，站在那里，站在那本书的扉页上颤抖！那是一本绝版的书，那是一本我心仪已久的书。我却不敢翻动，它一触即碎，就像我站在这座砖石残破不堪的敌楼上，不敢轻易地迈动脚步一样。每一块风化的碎石，都在继续破碎，那是一个个裸露的伤口，巨人的伤口！我的腿就在这一个个伤口上颤抖，不忍迈步，不舍踩踏，仿佛我轻轻地动一动，它残破的躯体，就会在这个飘着雪花的深秋，轰然倒下一样。
　　 就停留在这里吧，心存敬畏地停留在这里！明明知道，向往已久的精彩篇章、触目惊心的厚重烙印都书写在那一页页发黄的纸里，可是，我真的担心它一触即碎，一触即碎！就停在扉页上吧！停在扉页上，隔了岁月去触摸，隔了距离去触摸。不用翻开，我知道，那里有一幅壮丽的画卷，三个方向的长城在此汇聚：嘉峪关、雁门关从北方向此俯视，娘子关、紫荆关从西南向此凝望，将军关、山海关从东方向此回眸。不用翻开，我还知道，那里谱着一曲雄浑的悲歌。五百年前，一代名将徐达在此大战元军，征尘滚滚、硝烟弥漫；四百年前，戚继光镇守于此，顶天立地的抗倭英雄，可曾在这战马嘶鸣的边垣，瞭望他征战半生的东南沿海？不用翻开，我更知道，那里还有斑斑的血、泣泣的泪，有三百年前的骄阳，炙烤着戍卒的血汗，有两百年前的秋霜，浸染着思妇的长发，那些相思啊，愁了他的眉头，伤了她的心头。
　　 雪停了，无声无息地停了，就像它无声无息地飘落一样。我仰望天空，仰望远方修建在绝壁上的、号称“鹰飞倒仰”的、几乎垂直的长城一绝，有苍鹰在峭壁上盘旋。百年以前，阵阵长雁哀鸣着掠过的长空，正是雪后初晴，日薄西山。山峦静谧，“满弓”沉睡，“扣箭”无声。
　　 这个黄昏，会有如血的晚霞吗？当夕阳缓缓地沉落在满弓的臂弯里时，垂暮的巨人，会寂寂地倚在山谷里，在深秋的风中，回忆它五百年的波澜壮阔，悉数它五百年的过往烟云，感叹它青丝成雪的恩怨离愁吗？会有的，上苍会安排一个这样的黄昏，就像会在冷酷厮杀的战场上，在一块背风的石头下，安排一簇温柔盛开的野菊花一样！
　　 还会有一个静静的夜晚，会有朗朗的星空，会有淡淡的清月幽幽地爬上扣箭那锈迹斑斑的箭锋。只是，那时，我已离开，悄悄地离开了，一如我悄悄地来。但我知道，那个夜晚，时光正撩起长夜里一缕薄薄的月光，静静地擦拭着岁月的征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