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萧艳的信，我有了几分惊喜，还有几分久违的悸动。
　　 淡粉色的信笺上，一排娟秀的小字，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的明媚。
　　 萧艳调离时，大家都在说她傻，现在哪有脱离事业单位往企业跑的了，而且马上面临着退休，工资要下降三分之一的。渐渐地，萧艳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偶尔会听喜玲说上几句。听说，她脱离了临床工作；听说，她个人和企业联营在做一个养老的工程；听说，她越来越优雅了，气质一如当年……
　　 这封信笺是一封邀请函，敬老院开业了，她邀请各个科室的同仁们去敬老院参观，关心老年人的生活，参加义诊，关注老年人的健康。
　　 萧艳做事总是给我几分震撼，从年轻一直到现在……
　　
　　 01
　　 一九八九年八月，我和萧艳一起毕业分配到市立医院工作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萧艳十九岁。
　　 在大学里，我学习的专业就是麻醉，医院的麻醉科缺人手，我成了一名幸运儿，从农村走进了城市，而且单位不错。萧艳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家庭条件优越，她卫校毕业就顺理成章进了医院的外科。萧艳，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很有气质，看久了，会品出一种味道，应该就是那种让我感觉到的女人韵味。
　　 初到医院，我跟外科打交道的时候最多，我们在同一楼层。因为手术室清一色的女同志，麻醉科的值班室在外科病房的边上。我值班时，都是去外科，外科医生都是男士，我们比较聊得来，经常会在一起吹吹牛，偶尔也会说一下工作上的事情。
　　 真的好巧，萧艳和李哲对班，和我也在一个班上。上班不到半年，她经常被护士长表扬，大家也非常喜欢她，最重要的是她安安静静的，很少和大家一起谈笑，总是手里拿本书坐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我总是找些话题跟她聊上几句，她总是笑着看着我，几乎没怎么参言。
　　 一晃就进入了盛夏，各科室开始组织聚餐游玩，我们科很自然地和外科组成了一个团队。大家在渡假村的大院里狂欢，外科的护士长刘洋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活跃人物。她满场奔跑着，最后目光落在了箫艳身上。
　　 “小艳子，给大家唱首歌吧。你是我们的新生力量。”刘洋话音刚落，外科的男人们就开始使劲儿地鼓起了巴掌。
　　 坐在我身边的李哲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神秘地挤着眼睛。“福才，你不知道吧？萧艳歌唱得好听，舞跳得也很棒。一会儿你好好看看吧！”我用惊诧的眼睛看着走到广场中间的萧艳，看着她挥舞着柔软的手臂，随着录音机里播放的乐曲，翩翩起舞。那一刻，我看她的身上挂着一圈淡淡的金色，就像是太阳的光芒围绕着她，久久不散。
　　 度假回来，我总是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发呆。我开始嫌弃没文化的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太俗了。照照镜子，宽宽的额头，眼睛有点小，重要的是我在农村长大，带着一种乡土的红色。麻醉科的办公室就是我的宿舍，每当到了萧艳的夜班，她轻盈的脚步声就敲打在我的心上，我一度因此失眠了。
　　
　　 02.
　　 萧艳不言不语，却第一个考上了夜大，开始了新的学习，这让一天天只为了工作而忙碌的同事羡慕不已。
　　 渐渐地我发现，李哲总是跟我说有关萧艳的事情，我想，李哲应该和我一样，默默地喜欢上了这个文静的小女孩。李哲，家里环境也一般，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城里人，而我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每天午饭时间，李哲会唉声叹气地说上几句，如果我的父母不是工厂的工人就好了。我当时没有更深地去体会他话里的意思，可是，我知道一点，三句话以后，我们俩聊的最多的是萧艳。
　　 九十年代初期，交通不是很便利，很多同事都在骑自行车上下班，萧艳也一样。刚毕业不久，萧艳骑了一台永久牌的绿色26型号的自行车，崭新的，车子锁在门诊门口，很显眼。萧艳虽然很安静，但是从她瘦弱的面颊上不难看出，她身体素质应该很一般。一次刘护士长的亲属做完阑尾炎手术后请大家出去吃饭，在大家的闲聊中，我知道了萧艳因为身体的原因，放弃了高考，中学毕业直接考了中专护校。其实，那时候正是早就业的第一个高峰，中专录取分数很高的。萧艳，应该是一名学习比较优秀的学生。
　　 “我说，你们这几个大小伙子，有没有喜欢我们萧艳的啊？我可告诉你们，以后萧艳有了对象，你们可别后悔。”刘洋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做事比较干练，可能她早已看出，我们这几年毕业分配到医院的年轻人，大多数都围着萧艳转呢。
　　 “我说，护士长，你给保媒不？”李哲笑嘻嘻地说道。
　　 “近水楼台，谁努力，谁的机会就大。我怎么保媒，人家女孩子矜持，我没办法问啊？”我在刘洋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调侃，还有几分焦急。
　　 那天，我回到了宿舍，晕酒的滋味还在，但是萧艳的模样在我眼前总是不散……
　　 我想，我提笔写下那封信时，应该是早已忘了我的父母是农民，我在这个城市无房，无地，身无分文。我自信我的文采，还有我练了四年的硬笔字都是拿得出手的。我虽第一次写情书，却是一气呵成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是剧烈的，仿佛是要上战场的士兵，激情澎湃。第二天我请了假，一大早跑去邮局，选了一个粉色边的信封，选了一张漂亮的邮票，写上萧艳家的地址，心里回味着那信里的话：每当我听到你的脚步过，它走过我的门前，也跨过了我念你的心……我拿着那封沉甸甸的信，郑重地投进了邮筒。
　　 那一刻，我对我的心在说：我一定要努力，将来给萧艳最好的生活。
　　
　　 03.
　　 信邮出去以后，我的心一直在狂跳，偶尔在病区遇见萧艳，我总是在她平静的脸上找寻着我所期待的样子。
　　 一天，两天……
　　 一周，两周……
　　 我彻底失望了，说得再狠点儿就是我失恋了。我第一次鼓足勇气去对一个女孩儿去表白，没有回音，石沉大海了。
　　 我病了，高烧不退。大家轮流给我打点滴，萧艳还来了一次。她表情很自然，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陪我聊了一会儿，还嘱咐我多喝水，吃清淡的食物。那一刻，我心里是暖的，真的想冲口问她。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或许，她真的需要时间来考虑。人在困惑中，总是会给自己一个理由走出来，我也一样。况且，我还有一个帮手，就是手术室的护士长——霞姐。霞姐是个热心肠，她一有时间就去给我探风去，哪怕是一点点小事情，只要涉及萧艳的，她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那一年，我成了萧艳的小保镖，冬天下班时，天已经黑了，我经常找各种理由路过她家，顺路把她送回去。
　　 或许，这样的日子即使没有了那份书信的回音，我也开始变得充实起来，工作特别有干劲儿。其实，医院虽然隶属于市卫生局管理，门诊和处院处的环境也可以，但是因为处于一个比较幽静的地段，交通不是很便利，我们的工作都不是很繁忙。闲下来的时候，我开始看书，不是我喜欢，但是我发现萧艳特别喜欢看一些小说和杂志。
　　 李哲的母亲去世，心情比较低落，每次值班时，萧艳都会陪他聊一会儿，有时候会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李哲。我总是想在她的目光里读出点什么？没读懂萧艳，嫉妒与彷徨却占据了我的心。
　　 我想我是太关注萧艳了，以至于睡眠不足了，每到她值班的夜里，即使没有手术，我也是惶惶不安。我的心不自觉地随着萧艳的脚步在颤动，也随着她的脚步声起伏着。
　　 对于李哲来说，他是祸不单行了。母亲刚刚去世三个月，爷爷又在一场肺炎中远离了。一时间，李哲的精神有了崩溃的状态。
　　 他的不幸，让科室的很多人都在同情他，这也包括萧艳。李哲上班的第一个夜班，我却做出了人生的一次重大的选择。那天夜里，外科难得的无事，病区里静悄悄的，萧艳和李哲一直坐在我房间旁的医生办公室里。开始，传来的是高高低低的谈话声，后来李哲没有的动静，都是萧艳一个人在劝他。现在想想，我真的很恨这面不隔音的墙，是它传导过来的声音，让我一夜无眠。当然，李哲和萧艳那天夜里也没睡，他们一直在聊着天，一直到窗外的天空放出一抹朦胧的蓝色……
　　 我想那一刻，我是嫉妒了。我在心里不承认自己的嫉妒，而是偷偷地说上了一句：我看错了你，萧艳，你好轻浮！连续几天，我都处于失恋的痛苦里，总是皱着眉，每天顶着苦大仇深的脸。痛定思痛，我决定放弃追求萧艳了。我暗暗地对自己的心说道：萧艳，你不是我的菜，我们不会有未来的。
　　 说起来，我是一个自尊心超强的人，或许是因为我的自卑。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我一个农村娃，要什么没什么，人家一个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城市女孩子怎么会和我一起去奋斗呢？终于，我放弃了我青春年少的第一次的火热的追求。沉在低谷里的我，突然很喜欢别人的安慰和夸奖，这个别人就是喜玲。喜玲，和我一样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她是手术室的护士，应该说我们彼此近水楼台了。
　　 来自农村的喜玲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洋气”。可能这些年，她特意在改变，也可能她特别重视衣着，跟她出去，一看望过去，她肯定是别人眼里的城市美女，而我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
　　 喜玲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带着瞬间的惊喜，让我暂时忘了那种放弃的痛。
　　
　　 04.
　　 可能男人都有俗念，越是对自己好的，却是满眼的挑剔。我对喜玲要求有点高，让她和萧艳一样去考夜大，又让她努力学好业务，争取和萧艳一样当先进。最后，我娶了喜玲，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听话，从不跟我说“不”字。她，极大地满足了我一再膨胀的心。
　　 其实，一直到我和喜玲结婚，她还是没有超过萧艳。可能有诸多的原因，最重要的是没在一个起点上。
　　 萧艳一直平静地生活着，很少看到她为任何事情去激动。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李哲也结婚了，新娘依旧不是萧艳。说实话，那一刻我还是有了后悔的情绪。或许，他们一直就是普通同事，可是我一直想象着他们一起读着我的信，偷偷地笑着我……
　　 在一辈儿的同龄人中，我算是成功的。结婚的第二年，我儿子出生，我也被任命为科主任了。我成了医院最年轻的主任，那一年，我二十八岁。我在喜悦中，依然观察着萧艳，她无惊无扰，仍然一个人快乐地生活着。
　　 萧艳没有当上护士长，这在我的意料之外。凭她的能力，当科室的护士长绰绰有余。
　　 刚毕业时，萧艳是医院里大家关注的焦点。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她不俗的表现……十年过去了，她慢慢沉淀下去，隐藏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静静地，直到无人谈论。
　　 萧艳结婚了。我收到这个消息时，很震惊。因为一直不知道她何时谈的恋爱，我还一直揣摩着，她究竟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是父母之命，我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我还听说对方是个大老粗，当兵的……
　　 我的心总是在为自己鸣不平，我哪里就不如一个大老粗了呢？而且，在部队还要二次转业，现在虽然提干了，没有专业，以后还不知道要操多少心呢？在心里不平时，我又有点沾沾自喜。毕竟，和她老公相比，我算是一个成功人士的。每当想到这些，那封信就不再是那么沉甸甸的了……
　　 我们开始了各自最忙碌的五年。养孩子、购房子，不断地在改革的浪潮中寻求着致富的道路。
　　 说起钱，我想我又有了一个骄傲的理由。我这人的最大的有点就是能吃苦，最大的缺点就是把钱看得有点重。医院那几千元的收入，远远满足不了我生活的需求。农村开始自主经营了，我的心活了，这给了我一条致富之路。我开始和中学的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收购粮食，然后贩卖到南方。东北的大米，是真的好吃。很快的，我利用业余时间，偷偷地变成了富裕一族。
　　 那一段时间，我根本无暇顾及谁了，也不再纠结那封信给自己带来的自卑了。挺直了腰板，大步流星地穿过病区的走廊，办公区，还有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05.
　　 这几年，变化最大的是喜玲。她喜欢穿，我就尽量满足她。她也成了医院里仅有的几个出入美容院的护士，每天漂漂亮亮地上班，身上早已经没有了农村的信息。
　　 儿子上学，我把他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小学，大家一片唏嘘声。等到儿子上初中时，学习紧张了，我在学校附近又买了一处房子，方便喜玲来回接送孩子。一次偶遇，我才知道，萧艳就在学区居住，她的女儿和我的儿子在一个小学，只不过我的儿子升学进了初中。我再次对萧艳刮目相看了，她不言不语，我却大张旗鼓地成了她的邻居。
　　 比邻而居的日子，让我又想到了青春年少的往事，再次想到了萧艳背后的笑容，一定是带着几分鄙视的。
　　 我有点忐忑不安，喜玲不露声色地在有意接近萧艳，休息时总是喊上萧艳，我们一起小酌一下。喜玲酒量不低，还带着几分豪爽，第一次小聚，在家门口的小饭店里，几杯下去，喜玲的脸上就挂上了几多粉色的云，很是有女人的韵致。萧艳总是慢慢地饮着，速度没见快，但是瓶里的酒却下降的很快。她总是让我惊讶，给我惊喜。一直静静地她却如此地有酒量，不张不扬，徐徐而进。
　　 萧艳的脸色一直没变，话语依旧不多，喜玲却开始话多起来了。
　　 “艳儿，你说你咋那么镇定呢？老头不在身边，也不赶紧催一下，让他转业。我天天守着，还不放心呢。在他心里，我怎么做，也赶不上别人。来来，咱姐俩再喝一杯。”萧艳扶着向她倾倒的喜玲，转身告诉我：“快点伸手啊，帐我结完了，你赶快扶她回家吧。喜玲，我们下次再一起好好喝一顿啊！”她在喜玲耳边说着话，喜玲笑嘻嘻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