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记得每年收割完稻谷，播种上小麦，就快进入隆冬天气，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村里一般比较空闲，除了翻干河、挖河泥或在田野里修水渠外，没有其他要紧的农活做。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穿着棉衣、双手插在衣袖管里，坐在门槛边、屋檐下晒太阳，而阿娘、婶娘们，则在旁边做针线活。阿爹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利用这段时间在家跌柴、搓绳、编草鞋。阿爹要搓好多捆绳子，要编许多双草鞋，姆妈、阿姐、阿哥都穿他编的草鞋下地干活。
　　 跌柴是编草鞋的第一道工序。柴跌得柔软，搓出来的绳子、编出来的草鞋，光亮好看，结实而又耐穿。编草鞋的原材料，有用稻柴②的，有用破布条的，还有用麻皮的，不同的原材料编出来的草鞋耐穿和舒适程度不同。阿爹喜欢选择当年收割的糯稻柴。他刺啦啦把稻草根部的短黄叶扯掉，捋顺稻柴的长叶子，再扎成一小捆，粗细如一只铁皮水桶一般，头、尾、腰部用麻绳扎上三道,箍紧，放在青石板上跌。阿爹坐在板凳上举起一把二十磅重的圆木榔头，使劲跌打着糯稻柴。我在家排行老三，只能给阿爹当下手——蹲在一侧盘柴③。阿爹跌打一下，我盘一下，要跌打十来下，我才盘好一圈。
　　 盘柴，最难的是“卷梢”，我要站起来弓着腰，双手错开抱紧柴根部，用力压实柴梢，并顺时针卷动，不能离地，卷得像龙卷风的尾巴，斜椎在地面上滚动。卷梢的动作要与阿爹配合默契，阿爹才能跌得稳、准、快。开始盘柴，常遭阿爹的训斥，时间长了，动作就慢慢熟练，与阿爹的配合也就默契了。一捆糯稻柴约莫要跌个把时辰，直到把糯稻柴跌得软软的，柔柔的，才算跌熟完成。阿爹此时已是浑身冒汗，我也蹲得腰酸腿痛。阿爹吸根香烟，歇一会儿就用跌熟的糯稻柴搓绳，我就自个儿一边去玩。姆妈④往往在一旁缝补破衣、鞋袜。
　　 到少年时代，我浑身长肌肉了，有点儿力气，阿爹跌柴时，我不再专做盘柴的辅助活，与阿爹轮流跌柴、盘柴。我举起圆木榔头跌得很卖力，由于不得跌柴的技术要领，光会下猛劲，经常会跌偏，跌偏了，阿爹就瞅我一眼。看到我累得气喘吁吁时，阿爹脸上的神情也会放松，不再像往常那样铁板一块，微微地笑上一笑，接过圆木榔头，换我下来盘柴。这时，我心头如同淌过一股暖流，真切地体会到父爱的滋味。是呀，看到儿子长大了，能帮他做点力气活，虽然干得不咋样，但阿爹内心还是很高兴的。我嘛，自然会受宠若惊！
　　 编草鞋可是个细致活。每当阿爹编草鞋时便不再让我去玩了，而是让我在一旁看他编。阿爹熟练地将一把钉耙样的草鞋鼻子⑤挂钩在长条凳头上，自己坐在长条凳另一头，腰里扎着麻绳，然后，用搓好的稻绳打成两个相互交叉的环圈，挂在草鞋鼻子的“五齿”上，拉成四根经绳，有尺把长，交叉的绳头拆开合在一起，重新搓成绳子，束在腰里的麻绳带上，身体稍往后仰，调整好距离，试试拉力。位置调到正好后，阿爹开始用跌熟的糯稻柴编草鞋，我又在一旁给他当助手——递稻柴。
　　 阿爹先把串草鞋帮的绳子缠绕好，编好草鞋头，然后两三根稻柴放一起，用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搓细，拧实，然后自左到右挨着每根经绳上下串过，用五指勒紧，转折后又自右到左，挨根经线上下串过，再用五指勒紧。这是编草鞋的第一个回合，往下便依次进行重复编织。每一个回合，我递上两三根稻柴，阿爹接过去掺进捏在手里的稻柴中，搓紧、拧实、串过、勒紧。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编好十来个回合，然后根据脚样的大小，在草鞋底的脚拇趾位置打上一个寸许长的交叉绳扣，又编两三个回合再打一个，一共要打三个交叉绳扣，作为草鞋一侧的鞋帮。再编四五个回合在草鞋底小脚趾位置按上述方式打上四个寸许长的交叉绳扣，作为另一侧的鞋帮。一直编到草鞋底的后跟脚踝部位，再在两侧各打上三个绳扣，然后慢慢收缩草鞋底的脚跟部位，将四根经绳收缩在脚跟中间部位，一起缠绕，扎实扎紧，露出约有两寸长的尾，串在脚跟两侧的交叉绳扣里，作为草鞋的后鞋帮。编完这道工序后，一只草鞋才算编好了，再编另一只。
　　 阿爹编草鞋的手艺在村上是数得着的，一个下午要编四五双草鞋。编好后，阿爹把一双双草鞋摊在石板上，用剪子作些修剪，拿把小木榔头轻轻地捶，捶得比较柔软，挑选其中一双，用草鞋头上的绳子串好左右前后的鞋帮，穿在脚下上试试，大小合适不合适，硌不硌脚？感到稍有不适，阿爹再拆开草鞋，用小木榔头将草鞋底捶捶。就这样，阿爹把一双双草鞋试穿修正完毕，扎成一捆，挂在屋檐下的木头橛子上，直到来年早春，才穿着草鞋下地干活。
　　 阿爹编草鞋，叫我在一旁为他递稻柴，其用意我清楚。在他看来，我快长成大小伙子了，在读书无用的年代里，一个农夫的孩子，读多少的书也没有什么出路，早晚脱不了要下地干农活。于是，在我还不满十四岁的时候，每逢星期天或当学校放农忙假、 暑寒假时，阿爹就让我下地学做农活，也能顶半个劳动力用。因此，他让我见习编草鞋，也是他心中早就算计好的事情。我见习多了，耳濡目染，编草鞋的手法、程序，了然于胸。有一天，趁阿爹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编自己穿的草鞋。虽然编得没有阿爹编得好看，但也算能成形，也穿得上，大小合脚。阿爹回来看到后，笑笑，表示满意。此后，我自己穿的草鞋就自己编。有时也像阿爹那样，送村里要好的伙伴一双。
　　 在故乡，庄稼人一年四季离不开草鞋。进入忙种，炎炎的烈日下，穿着草鞋挑麦穗，特别透气、干爽，又不出脚汗；收割完麦子，就迎来了细雨霏霏的黄梅天，穿着草鞋挑稻秧，走在田埂上，轻便、防滑；在金秋季节，穿着草鞋在秋风萧瑟的田野里挑稻谷，感觉的柔软、舒适；寒冬腊月天，穿着草鞋挑河泥、挑肥料，迎着凛冽的老北风走在河堤上，一步一个脚印，感觉十分的踏实、暖和。一年四季，庄稼人正是穿着草鞋，走出了一条自给自足的康庄大道！
　　 如今，阿爹走了多年，远在天国的那一边。由于劳动所累，他四十多岁就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清晨一阵又一阵“咳咳”的声音，常把我从梦里惊醒，朦胧中看到他略带驼背的身形，在忙里忙外，还有他编草鞋的场景，给我上了人生中重要的一课。尽管我只穿了五年的草鞋，可在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它仿佛常驻在心间……
　　
　　 注
　　 跌柴，吴语方言，指“砸稻草”。
　　 ②稻柴，吴语方言，指“稻草”。
　　 ③盘柴，吴语方言，指用双手抱着一捆稻草的根部，顺时针翻卷的动作。
　　 ④姆妈，吴语方言，“母亲”的意思。
　　 ⑤草鞋鼻子，吴语方言，指“草鞋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