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伴】梅花书(小说)
(一)
刚上高中时,我又矮又瘦,皮肤也黑,同学叫我“陶陶”。坐在后排的华梅,高挑又白皙,细眉黑眸,特惹人眼。
但华梅和我有许多相同兴趣,像摆弄文字,羽毛球,书法,象棋。于是,在高一上学期要结束的时候,我们牵头成立“青青草”文学社,并以正副社长自居。每次社团活动和校际的文艺汇演,只要有我们的演出,都被誉为是“小天鹅”与“丑小鸭”的联袂演绎。这些长舌怪们,他大爷的。
华梅爱穿白衣服,这证明了她是双鱼座的。让我诧异的是,她的唇一直比涂了口红美艳,与纯净的瓜子脸相配,若雪里的梅朵。有一次,隔着玻璃偷看她穿运动衫打羽毛球,刚汲的墨水,滴满裤裆。同桌的大轮说我是:好色之徒。我想揍他,但还是忍不住。
刚过完年的新学期开始不久,爸妈生病,我也就拮据起来。基本上不吃早饭,其余两餐也不买菜,只吃从家里带的酱豆和咸菜。米饭也从八两,减至半斤。谁都没有我清楚“半斤八两”的含义,但人更瘦了。
晚自习,突然停电,同学们都涌出了教室。华梅在走廊边上,一直看着我,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目光。当同学们像被风刮了一样,又忽地钻进屋时,华梅快速地塞给我一个纸包。可能是捏了很长时间,微微的湿。我忐忑,猜不出是什么。等下了晚自习,飞也似地躲进厕所,偷偷打开,是十斤饭票和五元钱的菜票。顿时手像被抽过似的,到了宿舍,都还在抖。
昨夜下过雨。晨读,在校外金灿灿的油菜花丛里,找见她。娇脸上的酒窝,让我悸动。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
“怎,怎么想起给我那些?”我有些口吃。
“什么呀,陶陶?”她笑我,忍俊不禁。
“就是那些饭票和菜票,我……”
“我比你小半岁,你一男孩,还没我高。你应该多吃点,别成了侏儒。”
“我怕人家会说那个什么,你还是拿回去吧。”
“说什么,说我喜欢你,是吧?那就让他们去说。嘴在人家脸上,怎么说都可以,谁都管不了。况且,我本来就很喜欢你,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这事是大轮让我干的,我只是跑腿的。”
吃午饭,我逼问大轮,他推说完全不知道有此事,一边嚼着菜,一边对我憨憨地笑。后来我知道,大轮出了一半的钱和饭票,他们两都是主谋。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是大轮交给我,而是华梅。难道他们知道我个性倔强,又不愿意接受别人帮助,死要面子的处女座。
午休,和大轮并排躺着,他轰然而起。
大轮:“陶陶,有个事跟你讲。”
我:“什么,直说。”
大轮:“我知道,你和华梅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等你们写的书出版,第一个必须得给我。我比你们大,我是哥,可以不,兄弟?否则,你们就是重色轻友,知道不?”
我:“绝对可以,兄弟。”
大轮:“拉钩,不许变。”
我坐起与大轮拉钩,看着我傻笑。
预备铃,大轮跳着奔出宿舍。盯着他的背影,再想想华梅的无邪,我差点儿落泪。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感动,或许都有。
(二)
大轮和华梅都住在镇上,对她家的事知道些。华梅爸爸是上海人,知青下放到这里。华梅妈妈家在扬州,是孤儿,也是下放知青。原先都在镇中心校教书,后来妈妈在镇招待所旁开了一家饭馆,烧江浙风味,挺不错。
大轮:“陶陶,知道华梅为什么长那么漂亮吗?”
我:“不知道。”
大轮:“她妈是扬州的啊!笨蛋!”
我:“跟她有什么关系?”
大轮:“扬州出美女,可美女爱猪头,笨蛋!”他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我:“你才是猪头,看我不弄死你。”我扑上去,使劲揪他。
与华梅独处时,会莫名的脸红,她也好像住进我心里。我开始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走路的姿势,背影,嗔笑,都喜欢。不知道那是否算着爱,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年我十八岁。
四班的司马向我挑衅,说是我抢了他女朋友,约我周末单挑。欣然赴约,他杂种居然喊了七八个同伙,直接抓住我,摁在地上用脚踢,痛得我满地打滚。华梅疯了一样跨过来,用书包跟他们对干。大轮约了一大波死党,操着家伙赶来,司马他们才鸟散。
这事被年级主任知道,报了警。派出所把参与打架的全部带走,等候处理,我也住进医院。回校上课,班主任老赵当众宣布:革去我班长之职,书面检讨,记大过,视具体表现,如再犯,不发毕业证。我不服,我靠!是他们打我,我根本没动手!最气人的是:让学习不怎么好,人长得也蹩脚的李亚云当班长。我怀疑老赵的脑子可能进水了,要不就是他亲戚。
全市元旦文艺汇演,有我和华梅的节目:配乐诗朗诵。他让我找首诗,我不知道怎么选。可她选了一首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致凯恩》,与我对练。
我:“那是首爱情诗,是普希金20岁,在彼得堡艺术学院学习,在院长奥列宁家偶遇19岁的凯恩时写的,合适吗?”
华梅:“有什么不合适,我不也遇见了你,那是一种缘分。”
我:“那天,在街口‘李大碗’家吃米线,我听到议论,说我们不般配什么的。以后在你的朋友面前少提我,这样对你不好。”
华梅:“说起那天,我会永远记得。你一张一张数着毛票,那么冷静,得体。我觉得你是很担当的男孩,也是我第一次被男生感动到流泪。我想,人总要走过很多时光,但至少有一段里写着你,值得我一生阅读。”她转过身,看窗外的飘雪。脸上浮着笑,眸里是明媚的向往。美死了,像电影剧照。
第二天,桌上有一本《世界爱情诗选》,还有一朵新梅。扉页: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写给陶陶。华梅题。我不知该怎样珍存,只能爱不释手。
有天梦里,她从梅花深处走来,捧一卷书,披一身星光,对我笑,若女神。
(三)
霞光拨开云朵,给天边一个毛边的落日。远山覆雪,被涂了一层橘黄的诗意。
华梅:“陶陶诗人,以雪为题,写首诗吧。”
我:“嗯嗯,昨天在孙雅老师的画室里,看到她作的雪梅,写了一首七言古诗。如有不妥,请学妹雅正,这厢有礼了。”我抱拳。
华梅:“快点儿,穷酸迂腐,孔乙己是你师傅。不过呢,本人也算是个才女,若有瑕疵,定会挑出的,得罪。”她也抱拳,斜睨着我。
我:“昨夜飞雪凝芳枝,凌寒献蕊意恐迟。红粉娇颜何处觅?恰逢冬梅正俏时。”她仰起头,收了笑,重复我的诗句,指间的笔上下转动,若有所思。故作姿态,虚伪。
华梅:“嗯嗯,这个‘凝’和‘俏’有意境,很不错,本人十分欣赏。不过平仄上,还欠推敲。”
我:“写的是古体诗,那个自由,没有拘束。华大才女,有什么佳作,也让瞻仰瞻仰,不要那么吝啬哦。”
华梅:“当然有,等一下。”她雀跃般飞进教室,捧出笔记本,边走边翻,交给我,就低着头耍小辫,仿佛是等待我评判。
我大声朗读:
枝头那一朵
是在晨曦里醒来的凝望
我若雪的情怀
与天地辽阔
风是我诗心
题在冬的扉页
在冰封处绽放
只为让他看我的初蕊
爱我所爱
无怨无悔
只愿为他飘香
我:“原来,你……”
华梅:“是的,我想了好久,才写最后一段。”她脸红到颈。
该死的大轮、骆驼、小李飞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在偷听。
大轮:“两位才子才女,你们切磋文技,也不能忘了这些人们,是吧。况且,你们两这个事,嗯嗯……”大轮卷起书,当做话筒,装腔作势。我和华梅抓起地上的雪就扔他,顿时一场混战,我们孩子似地打起雪仗。
诗作在校园广为流传,我们的事也到了校长的耳朵。星期六,下午放学,老校长喊住我们。
办公室。校长给我们倒了水,扶了扶眼镜。我手心直冒汗。但他突然微笑说:“两位同学,请不要紧张。你们的事我听说了,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友谊之中,有一种相互倾慕的情愫,这很正常吗。不要理别人怎么讲,好好坚持你们写作的这个爱好,我支持你们。我看了你们的作品,很好。记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送给你们。”
激动地奔出综合楼。校长突然从窗子里探出头,让等一下。然后拿来两张全省中学生文艺创作大赛的报名表,让填好了交给他,还有厚厚一摞稿件纸。
到大门口,回头看见,仍对我们微笑挥手的老校长,感动的有点想哭。从此,我记下那八个字,一直记到现在。
操场。全校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孙雅老师拿着她的画作,当着全校学生的面,让我把那首《雪梅》写在上面。为此事,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我的散文《写给青春》和华梅的诗《豆蔻》,获得了全省中学生文艺创作大赛的一、二等奖。收获了第一本有自己作品的文集。那天大轮生日。喝着白开水,嚼着华梅带来的卤牛肉,我们年轻的心,铭下青春季每个纯真的瞬间,无论泪或笑。
(四)
要放寒假了,可大轮几天没来上课了。心一边空落,一边想他的真诚和笑。问华梅,也不知道。
下午放学,校大门口。大轮推着自行车,等我。他像是瘦了,有些憔悴。
我:“怎么啦,有事说一声啊,还拿我当兄弟不?”
大轮:“不是,爸送菜籽去外地,回来时给抢了钱,又被打成重伤,在省总医院。”
我:“到底怎么样,有生命危险么?”
大轮:“没有,已经醒了。就是那个医生说:要完全康复至少得一年。”
我:“嗯,人没事就好,还不快来上课。请假条,早写给老赵了。”
大轮拍我肩。华梅,骆驼,小李飞刀,蝶儿,大家全来了,七嘴八舌地问。大轮一直低着头,但在他眼神里,我读出无奈。
大轮把书包挂在我脖子上,皱皱眉:“陶陶,这个以后可能我用不上了。你不一样,要念下去。这些送你,你最爱看书。每本书我都写了名字,不想你忘掉我。”从来没见过身高180,铁塔一样的男孩,会红眼圈,说话哽喉。
我:“为什么?”
大轮:“妈眼睛不好,弟弟妹妹都又小,爷爷奶奶老了,做不动了。爸出了事,我是家里唯一能做事的,我想帮着做生意。快要过年了,这段时间,农村生意最好做,也最忙。”
我:“那家里都同意?”
大轮:“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
陪着他慢慢走,离学校越来越远。大轮不住回头看我们,他停下说:“别送了,一会儿食堂没饭了,有时间我会来看你们。”
很难受,默默对一步一回头的大轮使劲挥手。他忽然甩了自行车,转身扑过来搂住我,抽泣着说:“陶陶,有人欺负你,有什么事,直接找我,随时都可以。”
我说不出话,只有泪。此刻,看他渐渐远去,所有,都化成祝福,珍藏在心口。不由自主向前走,想多看一眼他的背影。华梅一直挽着我,陪我哭,我一点也不知道。
没有课的时候,会看大轮送的书。又见他憨憨地笑,就站在对面。
(五)
春暮,月牙河边,柳絮飞。
在我口琴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伴奏下,全班女生跳起踢踏舞。她们没有漫飞的裙裾,依然那样美。蝶儿手风琴和张译口哨《斯卡布罗集市》,小李飞刀方言版《再别康桥》,笑得我肚子痛。骆驼弹吉他,深深唱起《驼铃》,我们所有人都哭,在他泪滴在琴弦上的时候。
都知道,这是毕业季里最后一次相聚,很多同学要回户籍所在地的学校,参加复习考试。今天所有认真聆听和积极表现,是为了更深地铭记。留言簿、软面抄、通讯录在每个人手上停留、传递,都是想把最深的祝福写下,珍藏。眼里是分别的不舍和无奈,心里是诀别这段时光的痛。
黄昏摇碎一天云锦,坠入河水。夕阳下,风是离别的笙箫。同学们自觉围成圆圈,默默站着,谁也不肯先离开。大轮骑车奔来,大汗淋漓。
大轮站到中间,抹着汗说:“对不起,迟到了,为了拿我们的合影。每张后面都有我的地址,希望你们能记得又高又黑,还有点憨的大轮。还有就是,我想每年搞一次同学会,都直接到我家,好吗?”
我最后一个接过照片,紧握他的手,不肯放。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离去的背影,我单纯地以为:总是能再相聚。但后来证实:对于有些同学,却是永别。
都陆续地离开了,班上空荡荡的。华梅也要随家人回上海,她爸爸已经继承了爷爷留下的所有资产,妈妈也盘出了饭馆,与华梅一起备战高考。
天天都在送别,情绪低落到极限。华梅明天也就走了,不知该说什么,做些什么,心乱如麻。那个时刻还是来了,华梅眼睛哭得红红的,当着仅剩的二十几个同学,与我握手告别。看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难受到心痛。我坚持着,忍住泪。把想说的话,写在信里,沉重塞到她书包里说:“上面有地址,记得写信给我,我……”我还是哽咽。她回过头眨也不眨地看我,像是要把我刻进眼里。
那一夜,思绪很难平静。微苦的情愫,一直缠绕我。可能就是从那刻起,我开始有了思念。
天快亮时,昏昏沉沉睡了。骆驼推醒我说:大轮找你。大轮骑车送我到车站。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车子开动的时候,看见华梅的泪沿车窗玻璃流淌,就追着跑,对她拼命地挥手,直到客车完全在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