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驴打滚债(小说)
黄昏,村口那黄土圪台上几个老汉又聚在了一起,有举着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的,有用剥了粒儿的玉米棒插根棍棍瘙痒的,还有靠着黄土坡懒洋洋地打盹的……
“唉!而今个社会,栓子和婆姨好得要命,咋就离了哩?”顾老汉狠劲地杵了一下手中钉了棍子的玉米棒说:“这家伙还真带劲!”
“嗯!嗯!说这个上的啥!”马贵生老汉侧了侧身,千沟万壑的双眼闭得结结实实。
“嗤!”顺老汉吹了一口烟屎,将粘了一手的青鼻涕在那黄土疙瘩上一抹,“你以为这社会上有几个孟姜女?谁也想米瓮溢,菜窖满,坐在炕上不动弹。”
“也怪得宝,白眼睛仁一翻就殁哩,才留下这么些患害。”马贵生又向另一个方向侧了侧身,恢复了最先的姿势。
“啥事!”
“啥事!”
……
红绸绸被褥毛驴驴驼,陕北腊月喜事多。阳光金灿灿地铺撒着黄土高原的腊冬,二道峁村那些枣树上的巧巧,阳婆婆跳上山头那刻起便极尽它们优美的歌喉欢雀着,愣是唱到阳婆婆披上大红的霞衣依依不舍西去。得宝老汉站在自家的脑畔上,穿过稀稀拉拉对面山坡坡上的榆树咧着嘴眺望。
五六个披着爬满污垢羊皮袄,扎着汗渍渍、油津津羊肚手巾的唢呐手鼓着腮帮子将那《张生戏莺莺》吹得恩恩爱爱,响得鼻涕直流、血管暴胀;齐天的鞭炮声划过千沟万壑的山山梁梁,感染着窑洞口、树杆上那些微风吹过激情扑腾着的“囍”字儿;“栓子婆姨亲,栓子婆姨俊,栓子婆姨是栓子的命根根”,半道上“邀宴”黄毛小孩的起哄声让枣红般鲜艳的栓子婆姨绯云漾漾……
穿开裆裤的碎娃们洋糖、瓜子吃着,不时也让撩拨的鞭炮声震着;好喝两口的汉子“板凳腿腿”、“茶壶嘴嘴”地吆喝着“六六大顺”的调子,老太白的味儿里酒气和口水四溢;年轻的二杆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红枣放入栓子婆姨的上衣领里,栓子憨头憨脑地伸手在婆姨贴身的红兜兜里找寻着……其间充溢着的尽是那“一梳白发齐眉,二梳儿孙满堂”的喜庆。
夜深人静时,得宝老汉坐在满是苔青的椽棒上第一次吃儿子有些“牌子”的喜烟,开始萎缩的脸蛋像栽上了向日葵,情不自禁地开放着。想想现在,还想想为了娶栓子婆姨让他那么愁眉苦脸、挖空心思,得宝老汉竟喜极而泣了。
“窑洞是旧的,飞鸽自行车的轮胎都快磨掉牙哩,这些俺不强求,俺也不是脑子不够用。可这后两样俺心里爱,咋说也得有吧?”栓子婆姨提出要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项圈。
得宝老汉自己清楚,上好的红枣是有三四亩。看着一年年熟得红彤彤的,本地人家家都有,外地人看一眼蜿蜒蜿蜒的山路都摇着脑袋走了,当然会带走一二十斤,所以那些优质的红枣都送人的送人了,剩下的自家顿顿吃也吃不完,只能在泪花花中看着它们沤烂,成了来年的粪肥。老婆子麻风病疼得要命,好时一年能喂两头猪,再倒霉些就是一头了,往往还瘦骨嶙峋,可是年头歪好还有几个亲戚,怎么说也得给人家割一块猪肚皮肉招待一回吧?得宝老汉没钱,甚至他很穷迫。
“栓子,咱再打问一个女子吧?找个实在些的。”得宝老汉蹲在锅头,他是在问栓子,眼神中布满了无奈。
栓子说:“大,我就看上她哩,她好,没有她俺还咋活哩?”
得宝老汉也知道栓子将要娶的婆姨俊,用陕北人话说:“这女女就是个妖精,长得要后生们的命!”就算他知道漂亮的脸蛋不会生大米。可是栓子的魂飞了,以至于后来开始对他支眉瞪眼:“大,你不给俺娶她,你就把俺害哩,一辈子也活不出个样子来哩。”这话听着大有万不得已就要杀得宝老汉的趋向,更让得宝老汉担心的是,栓子会不会想不通……
得宝老汉的那张脸凝得很紧,窝家门上进,亲家门里出,干枯的口水流断,也只有那么几家念得宝老汉忠厚,羞羞涩涩地伸了伸援助之手,多半人还是在金钱上六亲不认。多方求助之下仍旧离一对金耳环,一对金项圈相去甚远,得宝老汉的眉蹙得更紧更沉了。
这天听人说邻乡的高驴子敢给任何人放贷快,得宝老汉想到栓子的死心塌地时,心一横就决定走这一条路。于是在熟人的引荐下从高驴子那里贷得1500元,当然这1500元的贷款正如高驴子的名字一样,属于驴打滚的高利贷。反正得宝老汉不计较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饥荒他就是拼了命都会还上。
金耳环买下了,金项链给栓子婆姨戴上了,栓子也洋里洋气地把婆姨娶了回来,这样的场面在村里毫不逊色,可是终究债是被高驴子一笔一画记在密密麻麻写满人名字的本本上了。得宝老汉还在决心着尽快还清驴打滚债的事儿,到底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拼了命也要把饥荒还上”的期盼落空了。
一年后的某个早晨,阳婆婆还是出来了,只是这次披的不再是大红的绸缎,而为怪阴的抹布。还是裹羊肚手巾的唢呐声,却硬生生地吹起了《西凤凉》,夹杂了些撕肝裂肺的恸哭。得宝老汉白眼睛仁一翻,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他还清饥荒的心结。
驴打滚债卷着飞尘肆无忌惮地翻滚,三个年头后,当初的1500元下蛋生子突兀地攀至3000元,势必会倍儿倍儿地在下一个三年后壮实成6000元,亦或再远的12000元不等。高驴子终于动身了,尽管他更希望这驴永远地打滚下去,但却也得有个度,过分了则成一掬黄土,半文不值。于是他骑着生了双翼的125摩托来到栓子的窑洞上。
“栓子,越积越多,你还是尽快还上吧。”高驴子递给栓子一颗没带把儿的香烟,笑呵呵地提醒栓子。
栓子压根是承认这驴打滚债无可推卸地应由他来还清的,不过他觉得这事还是要和婆姨说一声,毕竟是住在一个窑洞,一个被窝的婆姨。可是婆姨回了娘家,细细一思量,得宝老汉当初也是为了他的命根根才无奈结识高驴子的,婆姨也不会怪他一声不吭就还这些驴崽子吧?再说自己是这个家真正长把儿的,便私自拿了主义。当然栓子一时难以将3000元全数还上,好在高驴子也仁义,说合还了1500,那些驴子驴孙约定下次一并还清。高驴子自然是两翼生风地“嘟嘟”而去,也没忘了再递给栓子一颗没把儿的香烟。
栓子婆姨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兴高采烈地喊:“栓子,俺妈给你带油糕哩,还热着哩,快!”仿佛她妈让她带油糕本是不应该的,是因为打心底爱这个女婿才破天荒带油糕给栓子吃的。
不用怀疑,栓子也是乐开了花,有丈母娘惦记是一个女婿再高兴不过的事:“就说嘛,俺娶的老婆和别人哪里都不一样哩!”眉飞色舞地吃着丈母娘带来的粘牙的油糕,喷香,喷香!
晚间的被筒里,两个人的窑洞黑漆漆,但两颗心被扑腾得红彤彤、美滋滋。栓子想到白日里高驴子来催要驴打滚债的事,于是就将具体形儿说于婆姨听。
“白日里高驴子来过。”栓子摸着婆姨的红兜兜说。
“啊?”
栓子明显感觉到婆姨那一刻全身一激灵,就和姨说晕话:“平时俺扑腾不动时就会一激灵,咋今儿你也激灵哩?”说着还搔婆姨痒痒。
栓子婆姨却着了急:“爬开!高驴子感情是来要饥荒哩?”她推了栓子一把说:“你没给吧?”问得那么急切。
“给哩,俺和他说合了把本给哩,利明年一达里给。他还算好,同意哩。”栓子说这话时并没上心,他还是日间里那个想法:婆姨会同意哩。
栓子婆姨毛了,一瞬间嗓子眼上烈火滋烧:“王栓子,你把断根事做下哩!还叫俺活不哩!俺命苦啊!俺命苦啊!”一脚将栓子蹬出被窝。
栓子从来没有发现一个女人有那么大的力道,大腿生疼。更迷惑不解的是,婆姨怎么就突然翻脸了。
“你这是咋哩嘛?俺又没做错啥?”他心里有些不大高兴,自己的老婆突然翻脸,把他踢出被窝了。
栓子老婆开始哭了,黑漆漆也静悄悄的夜,她哭的无所顾忌,搜肠刮肚,那声音的夸张程度,即便在得宝老汉下坟的路上也没有出现过。
“你牲口就没把俺当你婆姨,你把钱给了高驴子俺怎么过?你良心叫狗叼走哩?”栓子婆姨抽着鼻子嘴巴哭,卷着嗓子骂:“你没良心哟!你没良心哟!你把断根事做下哩!”
这时栓子才知道他白日里婆姨通情达理的想法根本就错了。要是那会婆姨在,高驴子注定是不会两翼生风地离开的,或许他就久久地住在他家哩,窑洞里吃,窑洞里拉,因为隐隐约约栓子也听得他要债的一些高招。但栓子还是觉得还驴打滚债是天经地义的。
“不管咋说这饥荒是俺大为俺踏下的,俺大殁了,就得俺还上。”栓子说。
“你是你,你大是你大,让他和你大要去,和你有个屁瓜葛!”栓子婆姨十分坚定地咒骂着栓子。
“俺不能丢了良心,当初俺不逼俺大,俺大就不会踏这些要命的饥荒哩,老拖着不还,迟早要还不起哩。你也不想想?栓子极力开导婆姨。
“你让俺想啥哩,你就没良心,不是个好东西!”
设想此时栓子婆姨的气愤,即便栓子激灵的本领再大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当栓子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婆姨时,又被婆姨蹬出去老远,且这一次被赶到了地下。栓子婆姨号哭了一个通宵,直至哭得有些如老态龙钟的绵羊的病态,仍呻吟着。
第二天大清早,栓子婆姨蓬头垢面地离开了二道峁,“回”娘家去了。
婆姨走后栓子总觉得心头不大舒展,他没想到婆姨会这么“一毛不拔”,尽把那驴打滚债来来回回想了无数遍,心底还是那个结论:俺大是为俺走投无路才踏下的饥荒,俺大活着时过得恓惶,俺不能让俺大殁了还愁眉苦脸。这时儿栓子觉得婆姨的心肠就是坐上风车车也赶不上他俊丹丹的脸蛋。要走就走吧,你伤俺的心……加之有些怨恨,于是栓子翻出躺柜里的那瓶老太白咕嘟咕嘟地往瘪下去的肚子里灌。栓子喝着喝着便想起他娶婆姨时,满窑洞的人也是喝这样的老太白,村里人都说他婆姨长得好看。怨归怨,婆姨一走,饭没人做了,更重要的是婆姨那俊俏的脸蛋让他心里像塞了一团玻璃丝,毛躁、闷热、急切。
天还轮轮地昏,栓子就套起毛驴车,装上一袋皱吧的干红枣,走上那架山穿渠地像猪肠子一样迂回的拜访丈母娘之路。
“老、婶子,俺给你们送红枣来哩。”栓子老远就发出信号,一来让丈人丈母娘和他的婆姨有个准备,自己更能有个准备,料定是要被整点一通的。
“昂,栓子?”老丈人在院子里扭绳,见栓子打扮得栓栓整整走了过来,满脸是见亲戚时的笑容,叮嘱说:“把车卸了,毛驴栓在树上。”
栓子婆姨见栓子进门,把那颗漂亮的脑瓜向墙角使劲地扭了扭,似乎还吸着鼻子,继而无话。
栓子对丈母娘说:“是俺没把事情想周全,把英英惹恼哩。俺来寻英英回去。”
这时栓子老丈人说:“栓子,没吃饭哩吧?俺给你熬浑酒。”
栓子丈母娘扯着嗓子“哼哼”了几声:“俺们把女子给你是看你实受,可你咋能这么做哩?这两口子是过日子哩,不是过家家,没钱还咋过哩?不管做啥,总不能神不知鬼不知地做。你不把英英当婆姨就是看不起我们哩。”
栓子说:“婶子,怪俺,俺一时脑子不好使,叫英英难受哩。俺心里头是有英英哩。”
栓子婆姨这才愤愤地说:“有俺你就偷偷摸摸做事,你把钱给了高驴子,俺就是有心和你过,咋过哩?”
栓子见婆姨别过脸来和他搭话,那颗脑袋再也不是夜壶般凉洼洼对着同样赤溜溜的墙壁了,喜从心窝里直往出蹿。赶紧承诺说:“俺再也不哩,俺心里真有你哩。俺以后不管干啥都跟你说,你说咋就咋。”此刻他不管什么驴打滚债、马打滚债了,能把婆姨接回自己那黑漆漆,但一到晚上就有两颗红彤彤的心照耀着通明的窑洞,就算天上掉金饼子他连头都不抬一下。
事实却远没栓子想得那么美。丈母娘越说越上气,自己的英英受了欺负,栓子不把英英当婆姨看;愈想愈窝心,竟哭了,留下两行委屈的老泪。这时儿栓子婆姨也被感染着水箱乍开,尽情泼洒,窑洞里充溢着的气息多少有些悲戚的味儿。
“王栓子,你咋也得讲良心,俺们白白把英英给你,可是你……你良心上能过得去?你还有啥脸来哩?你走!你走!俺们女子不是没人要!”丈母娘一时情绪失控,挥着泪把栓子推出窑洞,直推到老梧桐下。
栓子看情形儿不对,只得怏怏离开。栓在梧桐上的毛驴缰绳他愣是解了老半天,那么紧,那么死。低沉的毛驴声下,栓子听到老丈人说:“栓子,慢点昂。”
此后栓子还去接过两回婆姨,丈母娘的话一如既往老太婆裹脚布般硬邦邦地臭,两番均将栓子被焉头耷地挠推搡出去。
第四次去接婆姨时,连同那头驴子也开始烦腻了,头刚摆向丈母娘家方向就耿着脖子死活不肯迈出步子。最终栓子用缰绳鞭打着毛驴再度走上征程;尽管村里有人说“世上的婆姨也不是都有汉”,栓子还是惦记他自己的婆姨的,他仍旧觉着英英是这个世界上最俊俏,最合他心意的婆姨。这次栓子长了个心眼,他还记得前几次去接婆姨时,老丈人一个劲咳着痰东一口西一口地吐,这次他专门进城买了两瓶鱼肝油给老丈人带去。
栓子卸了车后往丈母娘的窑洞里走,怀里揣着的那两个鱼肝油瓶子“咕嘟咕嘟”地叫着,正如此时栓子跳动的心脏。
在陌生的网络,能一路同行这么多年,真好!
现在懒了,都不想动笔。
抚慰心灵,擦亮心窗。
倾心于审美和静观的写作,聚焦于心灵与情感的缠绵。
或许文学的光亮并不耀眼,但“即使灯光如豆,也能照亮人心的隙罅,照亮思想的表情。
精神的欢愉,会使灵魂有光,会使天地温暖,会使生命芬芳。
让我们心相抵,手相携,一起在蓝天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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