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憧憬】杀年猪(散文)
前几天,几个朋友小聚,觅到一东北菜饭馆,吃到了一道特色菜,名曰杀猪菜。这杀猪菜主料为酸菜、猪肉和血肠,是盛在酒精锅里的,一顿酒宴,两个多点儿,只要酒精不灭,菜肴就一直热乎乎的,温馨可口之中,让我忆起了故乡的杀猪菜,想起了一年一次的杀猪季。
小时候,最盼望的日子除了春节,就是杀猪的那一天,因为这一天可以有肉吃。
那时的农村生活真的很清苦,一年之中难得见到一块肉,于是每年一次宰猪的日子就成了一个美好的期盼。
那时的农村和城里的日子截然不同,城市人的生活物资都是供给制,都是用钱来购买的,农村大多数都是自家种植或养育的。譬如鸡鸭鹅狗、还有猪,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己养。农民养猪,除了生育用的公母猪之外,剩下的仔猪都要去势,就是兽医们通过手术手段摘除仔猪的生殖系统,以免这些动物们成年之后为了满足这点爱好想入非非,不好好吃饭,误了长身体增肥肉。这些猪开始只用来长骨架和个头,每天喂点泔水、野菜,出去觅点野草,混个胃口咣当响,终日难得填饱肚皮,身材像个跳高或长跑队员一样,只有空皮壳,缺少肥膘瘦肉,因此得了个很贴切的名字——壳郎猪。它们从春天出生断奶,一直要到次年的深秋才能告别这贫困日子,然后被主人圈养起来,开始逐步添加饲料,身份地位也由壳郎猪上升到肥猪。这时的农民家不缺饲料,植物的糠皮、秋菜的边角料、场院里丢撒的土粮都是催肥的好饲料,到了后期一个月左右,这些饲料也退出席位,取而代之的是用玉米破碎之后煮熟的稀粥,并且每晚临睡之前还有一瓢香喷喷的黄豆。这些畜生天生呆笨,当然悟不出何以突然有这样尊贵的待遇,反正也弄不明白,索性就大快朵颐,尽情享受吧。这也真怨不得它们,谁让它们的祖师爷天蓬元帅猪八戒就那么笨呢?根儿不好苗儿能正吗?
俗语曰,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呆猪就知道一味的傻吃愣喝,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再加上被主人圈在巴掌大的窝里,难得运动,身材便急速地肥硕起来,渐渐地,路也走不动,食欲也逐渐下降,饭量也逐渐减少,大限那一天就不远了。
腊月一到,天寒地冻,杀猪季也就到来了。那时杀猪几乎可以说是农村一道特殊的风景,虽没有什么特殊规定或约定,但大家都把杀猪的日子错开,然后左邻右舍,或关系要好的人家之间,你请我我请你,把这一天弄得像办喜事一样热闹。
清晨,大家草草地吃完早饭,母亲在大锅里添了大半锅水,灶下的柴火也在愉快地舔着锅底,给锅里的水加热。酸菜是昨晚切好的,足有一大盆,母亲为此耗费了半个小时。那些年父亲在队里当饲养员,白天有空闲时间,所以这些日子就天天被人家请去当屠夫,所以可以说父亲尝过了大多数人家的杀猪菜,回家自然就会品评一番,譬如谁加的猪瞟情好,谁家的猪喂得饲料不够,没出多少肉,谁家的血肠香,谁家的血肠面兑得多了,谁家的菜切得细,谁家的菜切得跟筷子一样粗等等。这样的时刻,母亲总是充当热心听众,间或插一两句嘴,也是对一些细节的求证而已。但母亲是一个有心人,听了父亲的品评之后,母亲都会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取长补短,尽量把自家的菜肴做得更好。那时的杀猪菜多数人家都放酸菜,这酸菜和肥肥的猪肉放在一起炖,那真是绝配,酸菜吸了猪肉的油脂就格外的香,而在酸菜里煮过的猪肉吃起来那是肥而不腻,口感爽极了。可是,有些家庭主妇做事粗枝大叶,切出来的酸菜自然就是像筷子般的粗,看起来视觉效果不佳,吃到嘴里口感也不好。母亲切酸菜时,先要把酸菜帮片得更薄一些,厚一点的甚至要片成三四层,然后再一刀一刀地细细切下去,使之达到最理想状态。这样的酸菜和猪肉炖到适当的火候,自然会让人胃口大开。
稍后,帮忙宰猪的人陆续到位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奔向猪圈。这时那呆猪多少有些警觉,但它是否意识到死期将至那是不得而知的。和死刑犯不一样,它不但吃不到断头饭,还被提前空了一天肚子,其目的是为了肠胃里空一些,收拾起来方便一些。但这些动物毕竟缺乏人类的高等思维,无论如何它也不会从一两顿饭的缺少而联想到被宰杀。
这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大多都躲在家里,把两只耳朵捂起来,害怕听到肥猪临死前那凄惨的哀鸣,也惧怕那那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恐怖。当然,稍大一些时我们也会去给大人打下手,譬如端盆子接猪血,开膛和大卸八块时扯猪腿等。这杀猪的活儿除了胆大心细之外,还有很高的技术含量。歇后语曰:杀猪捅屁眼,假充内行。虽然这话粗俗了些,但话糙理不糙,宰猪这一环节不是哪个人都可以随便操作得了的,外行或技术不成熟的人是绝对当不了屠夫的。肥猪被捆绑结实,抬放到案子上时,父亲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利刃,走到案子旁边,那把利刃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明晃晃的光芒来。父亲先用刀片拍拍肥猪的脑袋,好像这是宰猪必不可少的宗教仪式一样,然后用左手牢牢扯住拴猪嘴的绳子,右手从猪的脖子底下摸索半天,找准了位置后,执起利刃,狠狠向后捅下去,几乎连刀身带刀把全都没入猪的胸腔,随即,鲜红的猪血便花花喷射出来,渐渐,猪的哀鸣便一声比一声的弱下去,直至血液流干,这肥猪短暂的一生就这样交待了。
这时候,锅灶里的水已经滚沸,升腾出的热气凝结成雾,将厨房狭小的空间弄得朦朦胧胧的。身强力壮的大人们把肥猪抬到锅台上,一瓢瓢开水浇上去,以便将毛孔放大,皮毛更容易分离。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那畜生已经失去知觉,你尽管烫就是了,但还不能烫的太老,否则皮毛顽强地团结在一起,大家就得吃带毛猪肉了。烫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去薅,用铁勺子去刮,把大部分毛发收拾掉,再把猪的尸体抬到户外,一边浇水,一边用粗糙的砖头蹭,用刀子刮,目的是去掉绒毛和油腻。这猪八戒的后代,个个都是不讲卫生的家伙,一辈子也不洗一次澡,肉皮上附着了一层黑黑的油腻,那东西如果不收拾干净的话,猪肉的味道可是糟糕极了。
剃除了毛发,冲洗干净,一个白白胖胖的白条猪就被抬进室内,接下来,开膛破肚,收拾内脏,大卸八块,灌制血肠这些程序就一个个的往下进行了。
这时候,母亲接过父亲剔下来的一大块肥肉,放在菜板上,切成一块块的薄片。那一天,菜刀先生可是近水楼台,着实过了一把肉瘾,弄得满身油光闪亮。这边的锅已经烧热,母亲将切好的肉片一股脑地推下去,须臾,滋滋啦啦的响声、那久违的香味就飘满厨房上空,勾动了我们肚子里的馋虫,使我们不时搅动舌头,吞咽口水。待肉片八九分熟,母亲将切好的酸菜放进锅中,加足了水,再从猪身的各个部位选了四五块肉,每一块都有四五斤,放进锅里用慢火炖。
灌血肠是个细致活,而其中最关键的步骤是对调料。除了葱姜蒜花椒大料食盐之外,还要兑猪油和荞面。这猪油要先上好的部位,快刀剁碎,越碎越好,以防灌肠的时候出现肠梗阻;荞面的多少也要恰到好处,多了就冲淡了血肠的原味,少了煮出来血肠不挺实,一切就散,筷子都夹不住。灌好了血肠,烹煮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步,这猪血肠总量远远要多于羊血肠,大半锅血肠,如果不细心,不尽责,不是粘锅就是过火爆裂,所以一定要用文火,特别是开锅之后就更不能急,要用擀面帮在锅底不停地轻轻搅动,切不可用铲子之类的利器,待血肠渐渐鼓胀,便找来一片竹签,在肠子上扎眼,一点点放气,以防里面气压过高而爆裂。
血肠煮好了,那边的杀猪菜炖得也恰到好处,于是请来的四邻五舍、家里的大人们纷纷围坐在炕桌旁,一大盘血肠,一大盘猪肉,几大碗杀猪菜,再加上几壶老酒,大家吃得热火朝天,喝得汗流浃背,一个劲儿的夸猪肉好吃,血肠香,酸菜切得细……
这边的我们也早已急不可耐,母亲刚刚给我们端过来,大家就七手八脚的忙碌起来,一块肥肉,几口血肠,嘴在忙着,牙在嚼着,舌头在搅动着,眼珠子还在盯着盘子,那副饕餮之相怎叫一个贪字得了。其实啊,这肥猪肉是最不能吃饱的,三五块下去,胃口就会生腻,即使脑子和眼睛都没满足,也吃不下去了。于是才会想起杀猪菜。这杀猪菜当算得上一年之中滋味儿最美的菜肴了,因为那酸菜搭配了肥美的猪肉,吃足了油水,炖足了火候,倾尽了主人的心思,焉能不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可惜这时我们的胃口已经被猪肉腻住,尝了两口,不得不停箸而去。
此时此刻,大人们的酒兴已渐入佳境,劝酒声,划拳行令声沸腾一片,一个气氛温馨美好的农家晚宴也渐入高潮……
离开故乡,走进牧区,后来又混入城市,就再也没能见到杀年猪的场景,更没吃到味道那么纯正地道的肥猪肉、猪血肠和杀猪菜,于是,那遥远的杀年猪的场景和杀猪菜的美好滋味儿就成了珍贵的记忆,每每想起来就会唇齿生津,回味无穷,让我怀念那段虽然清苦,但却无限温馨快乐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