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情】三弦声声唱古今(散文)
适逢周末,带孩子去公园玩,深秋凉风习习,树上的叶子一片金黄,曾经浓绿的草坪已失去了勃勃生机。绿化带里的花草已经凋零,紫叶小柏热情似火,零零星星的万寿菊还在展示它最后一抹妩媚。秋天,以凄美的方式在向生命告别,却把最美的景致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带着儿子向公园后大门走去,尚未走近,远远似乎听到一阵有些熟悉的乐器声传来。思绪微微被触动,再往前走几步,分明看到公园后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坐着两个弹着三弦唱曲的人。———准确地说,是一老一少,两个盲人。
悠扬清脆的三弦声,从灵巧拨动的指尖上发出来,清脆悦耳。苍凉而极具韵味的说唱小曲,带着浓郁的凉州方言,一声声,一句句,敲打着我心坎。
年长的那位,有50多岁了,黑瘦的脸庞,一双眼睛紧闭着,浑厚的嗓音高低适中,拖着长长的尾音,极具感染力。在他对面,坐了一个20岁左右的小伙,怀里也抱个三弦,眼睛看着倒是睁着,却只能看到不停上翻的眼白。不用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睁眼瞎”了。年轻人的声音有些尖细,唱得韵味比年长的大叔差一些。听着他们熟悉的口音,我知道他们一定来自我的家乡武威。他们面前放一个大铁碗,碗里放些零零碎碎的钞票。
“妈妈,他们是干什么的?”儿子轻易没见过瞎子,有些好奇。
“哦,唱小曲的。”我顿了顿,竟不知怎么给儿子解释。
“去,把钱放那个碗里。”我拿出钱包,抽出几张一元的零票递给儿子,儿子乖乖过去放下钱,回到我身边依然眨巴着好奇的眼睛,听得很茫然。而我的思绪,早已随着那叮咚的弦音,飘回遥远的记忆深处……
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还没有通上电,村民们除了偶尔看场流动电影,没有其他的文化娱乐享受,却有一种“瞎弦”唱的曲儿,颇受人们的青睐。“瞎弦”是指一些民间盲艺人,他们双目失明,没有生存能力,从小便学一种曲艺,到处去弹唱,换一些粮食,混口饭吃。
在我们村里有一个孤老头,五六十岁了,人们都喊他于大爷。他是五保户,因为年龄大不参加集体劳动了,平时专门给“瞎弦”带路,带他们到各村子里的人家去唱曲儿,为他们挨家挨户去收粮食,也维持着他自己的生计。
从我记事起,就对“瞎弦”唱的曲儿有了印象。那时候白天大人们都要参加农业社的集体劳动,晚上点一盏煤油灯,不定在谁家的土坑上,一个瞎眼的老头坐在那里,怀里抱一把黑幽幽的三弦,叮叮咚咚地弹。屋子里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老头苍老的嗓音,幽默诙谐的语言,时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唱到伤心处,那悲悲切切的哭音,也惹得阿婆阿婶一个劲用头巾抹眼泪。
“瞎弦”来到一个村里,一般要唱上十几天,有老人喜欢热闹的人家,就轮流把瞎弦请到自己的家里,白天睡觉休息,管两顿饭,晚上村民们聚到一起听曲儿,有时候一唱就是一晚上。我们年龄小,其实听不懂唱的什么,只是凑个热闹,妈妈却特别喜欢听,不管谁家唱,都要去听大半宿,等妈妈回家的时候,我早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瞎弦”唱一晚上,第二天就由于大爷领着,到晚上来听过曲儿的人家去收粮食。农村人淳朴,虽然那时候各家吃粮都紧张,但只要是去听了曲儿的人家,都会自觉接过大爷手里的一个搪瓷缸子,去粮仓里盛点粮食,倒给他拎着的一个布口袋里。这样唱个十来八天,也能攒一袋子粮食,于大爷自己留点,把多一半背着送到瞎子家里,交给他家人,又带着他去别的村子,一年四季就这样四处跑,走到哪里,就把一种欢乐带到哪里。在那个没有文化娱乐享受的年代,“瞎弦”们这种独特的民间说唱艺术,也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
长大懂事了以后,对“瞎弦”唱的曲儿也多少有了些了解,原来他们唱的曲儿学名叫凉州贤孝。之所以被称为凉州贤孝,意思是这种民间艺术起源就在我们武威地区,武威在过去统称为凉州。贤孝的创始人是清朝年间一位落第的秀才,后广泛流传于民间,主要由一些盲人来传唱。凉州贤孝基本以口头的方式进行创作和传承,而不是依靠文字的记载和传播。贤孝一般是艺人们师徒间口传心授,演唱者也大多是盲人。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是先天性失明,为了谋生,家里人从小便把他们送去学艺,学成之后走村串户四处去卖唱,谋个生路。
我们都知道,演员演戏,事先都得经过排练,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动作台词,都有写好的剧本来参照,“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也是对演艺这种行当的经典概况,从中可以体会到演艺生涯的不易和辛苦。
而对于盲人传唱的这种民间曲艺,没有剧本或任何文字记录,全凭一代代演唱艺人言传口授,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听说一个盲人从几岁开始拜师学艺,要想出道正式弹唱闯江湖,也得十几二十年的历练,难怪我们平时看到主唱的盲艺人,基本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他们所带的徒弟,主要在一边弹弦子或者拉二胡伴奏,给师傅接后音,也就是一个唱段的最后一句合唱,渲染气氛,增强艺术感染力。师傅唱累了喝茶润喉,徒弟也不能闲着,临时唱一段民间小曲,或者即兴创作一段合辙押韵的小段子,逗得听众哈哈大笑,也起到活跃现场气氛的效果。
那时候可能因为文化娱乐少,人们对民间艺人们唱的贤孝特别喜欢,晚上听艺人唱,有记性好爱欢乐的人,就在心里默记,慢慢领悟,白天上工的时候,兴致来了也扯开嗓子喊上一段,引得大家一片笑声。爱热闹的男男女女你唱一句他和一句,浑身的劳累消除了,苦日子穷欢乐,简单的娱乐也让土里刨食的乡下人感受到一些生活的乐趣。
凉州贤孝的说唱艺术,内容多是一些历史传说和民间故事,以颂扬世代英雄贤士,孝女烈妇,孝子贤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为主,宣扬隐恶扬善,喻时劝世,因果报应,为贤行孝,故名“贤孝”。这些优美动人的贤良故事,被一代代盲艺文以卖唱的方式流传下来,也被人们再加工成有趣的故事,在民间广为传播。
记得妈妈小时候给我们讲故事,讲的题材也大多是从贤孝曲目演变而来的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妈妈嗓音特好,也会唱一些民间小曲,如“放风筝”、“割韭菜”等好多通俗易懂的曲子,我从小受妈妈的熏陶,对这种民间艺术也从心眼里喜欢。
后来农业社解体,土地划分给个人,经济发达了,人们的生活条件改善,村里通了电,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开始一年年进入到农家小院。于大爷过世了,再也没有“瞎弦”来村里唱曲,我们开始迷恋上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那曾经带给人们无限欢乐的三弦声,已经不知不觉从我们的世界里淡去。
那年,爸爸买回来一台录音机,可以播放各种磁带。我们兄妹喜欢听歌,哥哥买回几盘流行的歌曲磁带,有空时我们便放了听。爸爸一向喜欢看戏,尤其喜欢老秦腔,连干活的时候,嘴里都哼着秦腔的调子。爸爸买回几套戏曲磁带,《三滴血》、《辕门斩子》、《周仁回府》等曲目,都是很有名的秦腔戏,一套十几块钱,在那个年代,也算很奢侈的了。爸爸回家的时候,就把他的戏曲磁带放上,音量开得很大,他一边喝着一罐老砖茶,一边很陶醉地跟着唱,那份悠然自得的神情也感染着我们,听得久了,连我们也爱上了秦腔。
有一天,妈妈突然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盘旧磁带,让我给她放上听,我把磁带塞进去,按下播放键,首先听到的,居然是一阵久违了的三弦声,而后,一个浓浓的凉州口音传出来,原来,这竟然是一盘贤孝磁带,曲目是《白鹦哥盗桃》。妈妈趴在桌子上,忘情地听着,我却有些吃惊,实在搞不懂妈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新鲜古董。
磁带虽然破旧,但播放出来的音响效果还挺好,尤其是那个唱曲的艺人的声音,醇厚而清爽,三弦弹得也是格外清脆,可谓声声悦耳,句句入心。
小时候听盲艺人唱曲,我们纯粹是凑热闹,哪里能听懂曲儿里唱的真正故事,从头至尾听完这盘磁带,才算对贤孝的意思有了更深的理解。曲中唱的是一只白莺歌,它妈妈重病,想吃京城里的一颗仙桃,白鹦哥日夜兼程飞到京城盜桃,却误入牢笼,凭着机智灵敏好不容易脱险,盗得仙桃回来,老莺歌已经归天。这部贤孝是传统曲目,流传广泛,几乎所有的艺人都会唱,而录磁带的这个艺人,更是一位很有名的曲艺传人。
有了这盘磁带,我们家里早晚便响起叮叮咚咚的三弦声,妈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听,我们也跟着一遍遍重温,自己都能跟着哼唱了。后来妈妈又拿回来一套《丁郎刻母》,也是贤孝曲目,一盘《王哥放羊》却是另一种风格的民间小曲的唱法。听着磁带里唱的曲子,我也常常想起那些曾经来过我们村里唱曲讨生活的“瞎弦”,不知道现在没人请他们来唱曲了,他们该怎么去生活。
我的担心还没个眉目呢,爸爸有次回家,才发现妈妈闯祸了,她竟然拿爸爸大价钱买来的秦腔磁带,去别人那里换回了几盘贤孝磁带。。爸爸那个生气啊,吹胡子瞪眼睛的,就差和妈妈打架了。我们吓得不敢吭声,妈妈理亏,也不敢说话,任爸爸骂去,爸爸走后,我们一样天天放磁带轮流听,还真有些上瘾了。
再次看到唱曲艺的艺人,是在武威城里的广场上。原来,农村里没人再听“瞎弦”唱曲了,他们把阵地都转移到了城市里。在市中心的广场上,那座有名的“马踏飞燕”前的空地上,每天都有七八个盲艺人聚集在那里,坐一个小凳,怀里抱着三弦,叮叮咚咚地弹唱,周围围满了观众。他们一会是一个人单独唱,一会是大伙合唱,那熟悉的带着岁月沧桑的曲调,恍若隔世。他们的面前,都放着一个个铁碗或搪瓷缸子,里面丢着一些毛毛钱。在广场上唱,听众都是临时驻足,他们也不唱长的曲目,基本唱的“十八杂调”,每唱完一曲,就有人站起来,随便拿起一个缸子,挨个地收钱,大多数人都会自觉地在里面丢两毛钱,也有些吝啬之人听到曲子唱完赶紧离开,让人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每次去城里,都会去广场听上一会,丢两次钱,心满意足地离开。其实真正喜欢贤孝曲艺的是年龄比较大一些的老年人,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喜欢的不是很多,我可能算个例外,或许是小时候对“瞎弦”的印象太深,后来跟着妈妈听磁带,潜移默化,那份喜欢已经根植到了骨子里,轻易不会淡去。
如今影像业发达,那些曲艺艺人唱的曲目,不仅能录成磁带,还能制作成碟片,在农村里也有许多喜欢的人买上放到影碟机里看,重温那些古旧的乡音神曲,也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
“妈妈,走啦!”儿子碰碰我的手,提醒我去公园去玩。
我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盲艺人,竟有些舍不得走开。如今离开家乡很多年,已经很少能听到这叮咚的三弦声了,也很久没有看到过记忆里的“瞎弦”的身影了。不知道在凉州那片土地上,是否还有他们谋生的一席之地。不过这种担心应该是多余,现在社会上对弱势群体的人都有适当的补贴照顾,他们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学来这门才艺也很不易,若不能去弹唱,心里应该也割舍不下。如今他们卖唱已经只是一个表演的方式,真正支撑他们唱下去的,应该还是心中对曲艺的热爱吧。
“妈妈,那两个叔叔眼睛怎么是瞎的?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唱歌?”儿子天真地眨巴着眼,不停地问。
我知道儿子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来自哪里。现在的孩子整天沉溺于动画片,生在福窝里的孩子,不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对什么都感兴趣,也体会不到世态炎凉,岁月冷暖。
“他们来自我们老家武威,他们是卖唱的盲艺人,他们唱的不是歌,是贤孝曲艺。”
好吧,我承认我这样的解释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的确有些茫然。其实他也没心思了解,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欣欣然跑到湖边去了。我知道,今天遇到的这两个盲艺人,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也许,这就是两代人之间的心理差距吧,我甚至担心,很多年以后,这些艺人在我们视野里真正消失了,再也无从寻觅。
一个多愁伤感的女人,心境注定不会平静。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不自觉地掏出手机,点开百度,打上几个字:凉州贤孝。我想详细地去了解一下家乡这种曲艺的历史,我怕我也健忘,有一天连回忆也烟消云散。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作为一种根植于武威的汉族说唱艺术,凉州贤孝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与艺术感召力,一踏上凉州的土地,不论是乡里城里,农舍庭院,还是街头巷尾,茶坊酒肆,只要是有人群聚居之所,几乎随处都可以看到这样一幅乡土味十足的民俗风情画: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艺人,怀抱三弦,席地而坐,自弹自唱。周围或站、或蹲、或坐,围满了听众。盲人那动情的演唱,时而低沉,时而欢快,时而悲愤。人们的心也被他深深地牵动,或怒,或喜,或悲,或愁,或感慨唏嘘,呵或自言自语。人们在这种乡土艺术的浓郁氛围里,咀嚼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凉州贤孝以这样朴素的形式,作为一种通俗的审美对象而存在,深受广东群众的喜爱。
闭上眼,似乎一幅幅画面就在眼前浮现,耳边,弦音声声,曲调悠扬。
国家非常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2006年5月20日,该曲艺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丝轻笑,荡漾在我的嘴角。点开一首贤孝曲目,叮咚的弦音,悠扬的二胡伴奏,一位白胡子盲艺人,用淳朴的凉州方言,吟唱着动人的贤孝故事……
三弦声声唱古今,曲调悠悠望故里……
潇湘竹雨的编按也颇有大家气韵,独有见地,向你问好!
从作者的文章中,也让我们认识了这种流传在大西北的民间艺术。“瞎弦”又是凉州贤孝,作者也表示出对这种民间艺术流失的担忧,这些艺术都是中华千年历史传承下来的艺术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