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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我与立明兄同学的日子(惜散文)


作者:来日方长 秀才,2641.5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559发表时间:2015-11-05 09:56:50

到了人生的秋天,记忆俯首可拾,如同栖霞山上的红叶,每一片都记录生命的信息。——题记
   立明是我大学同学,是我青春时期最好的朋友。
   米兰·昆德拉曾经有过感叹,在黄昏的余晖下,万物皆显温柔,即使是残酷的绞刑架,也将被怀旧的光芒照亮。人,本质上善忘痛楚,对历经的苦难,所遭受的伤痛,甚至刻骨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慢慢地淡化。相反,对曾经的美好,哪怕一丁点儿的小事,随着年纪增长,都感觉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伸手随便一抓,便可握在手里。尽管心有不甘,但我不得不向“眼前的事情记不住,过去的事情忘不了”这句话低头。怀念过去,就是想给自己荒芜的心灵注入清泉,滋润渐渐枯寂的生命。无须斐然文采,不事雕琢艺术,写自己所想,感自己所悟,若能让同时代人产生某些共鸣,便是快事了。
   我就读的1978级南京大学化学系有机化学班总共32位同学,以省内同学居多,约占三分之二。省内的同学又以南京地区的最多,共有六位。立明兄就是其中的一个。
   入学不久后的一天,我恰巧有事要找班长,走到隔壁宿舍门口,一位身穿蓝色涤卡中山装、灰色直筒裤的男生,背对门,一手搭着双层床上铺的床沿,微微倾着身子,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在地面上作前后移动。他正绘声绘色大谈粉碎“四人帮”的小道消息,好像他就在现场似的。说到得意之处,他就把头往前一颠,又很快地往后一提,额前的那一缕长发便刷刷地向脑后披去,样子很潇洒。我站在他身后,像听王少堂说扬州评话一样听他说事。他时而用第一人称,时而又用第三人称。用第三人称作客观描述,让人身临其境;用第一人称表达自己的观点,抒发对这起事件中人物的喜好与厌恶。故事脉络很清晰,很多象声词用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口才。临别,班长把他介绍给我,他叫张立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立明兄。
   我在中学时也喜欢说故事。初二那一年参加学校的评法批儒运动,曾在学校大操场,面对台下上千人演讲“柳下跖痛斥孔老二”,获得乡亲们的好评。虽然后来读史知道这个故事纯属子虚乌有,但那次活动确实锻炼了我的口头表达能力。再后来又赶上评《水浒传》,每次去乡间学农干活,班主任一般不要我做事,就让我在一旁准备一段梁山好汉故事,待到休息时说给大家听。准备故事、讲故事,在那个年代都是很好的文学启蒙。由于具有相同的演讲爱好,我一下子拉近了与立明兄的心理距离。只是立明兄每天走读,除了在课堂上见到他外,平时我与他接触并不多。
   国庆节后,班级团支部组织大家秋游,这是我们入学后的第一次集体活动。我们团小组一行十二人到南京博物院参观。我有幸和立明兄同游,再一次见证了他那雄辩的口才。那时博物院展示的文物件件都是真品,展台前拉着一条红色的带子,旁边还立着一块警示牌“请勿触摸”。我们这些人纯属外行看热闹,走马观花,很快就走到了出口。最后清点人数,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位同学叫戚明亮,来自徐州地区铜山县农村,平时老实巴交的,说话还有点儿结巴。立明兄不放心他,于是就要我陪他一起往回找。在一个青铜器展示厅里,只见我们的戚同学低着头,正被博物院管理员数落着,那可怜样儿就像文革时期挨斗的坏分子一样。立明兄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先向管理员示好,问明了原委。原来戚明亮看到一件青铜器很像他家一只冬天取暖用的铜炉子,情不自禁地上前摸了一下,被管理员发现后就被扣在这里接受教育了。任由立明兄再怎么道歉,这位管理员就是不依不饶,吐沫乱飞:“还是大学生呢,真不像话,文物是随便可以乱动的吗?”最后立明兄也火了:“我不跟你理论了,叫你们领导来!”后来我发现这是立明兄在外处理争端的杀手锏,要找对方领导,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手。不一会儿来了一位戴着深度近视镜领导模样的人。他刚问清事由,还没等表明态度,立明兄就连珠炮地发问道:“请问这件青铜器是不是属于国家的?”对方说是。他再问道:“我们的国家是不是人民的国家?”“那当然。”他接着又问:“人民是不是由每一个个人组成的?”那个小领导再说是。这时立明兄让戚明亮拿出学生证说:“你看,我这位同学年过十八岁,已经具有公民权利。他是人民的一分子。既然文物是国家的,也是人民的。我们都是人民的一分子,这件文物就有我们的份。我们摸一下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吗?”那个小领导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二三。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立明兄大声地说:“戚明亮,我们走!”立明兄只是简单地偷换了一个概念就驳倒了对手,给同伴解了围,让我们扬眉吐气。
   到了这一年冬天,我得了一场怪病。有一天从学生浴室洗澡出来,后脑勺突然就脱了一大块头发,露出的头皮锃光发亮。有时用手随便一揪便能揪下一缕头发来。没过多长时间,原本一头的乌发,掉得坑坑洼洼的,简直惨不忍睹。立明兄带我走遍了南京大小医院。鼓楼医院、工人医院、中医院这些大医院自不必说,就连什么下关医院、建邺医院都带我去过。医生都说这是斑秃,俗称“鬼剃头”,病因不详,暂时还没有特效药。我俩束手无策,只得信用民间偏方。吃炒黑芝麻,喝何首乌茶,用生姜擦,用蒜汁涂,无所不用其极,但效果一时不明显。后来,立明兄给我弄来一只军帽,让我整天戴着。好在那个年代流行戴军帽,我这瘌痢头就不用见光了。某天上午三四节课是体育课,科目是计时短跑,短跑成绩还将纳入体育达标记录。大家都很卖力,争先恐后。我也跑得飞快,全然不觉途中军帽飞了。到了终点,同学们看到我这爆花头都轰然大笑。是我跑步的姿势难看?还是裤裆开叉了?我一时莫名其妙。我摸了摸裤裆,裤缝完好。这时,立明兄飞奔过来,拿着军帽立即给我戴上,急切得好像我出了他的丑似的。再后来立明兄听说中医“耳压”治疗斑秃有特效,就带我去就医。果然,过了来年春节,随着气温回升,我的头发一如校园里草坪,渐渐地茂盛起来。到了夏至这天,我出去理了发,望着镜子里齐刷刷的板寸头,内心涌起一股对立明兄的感激之情。什么是朋友?朋友就是跌倒了相互搀扶,遇到野兽一起抵抗的同伴。立明兄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入学的那年,南大给省内考生发放录取通知书特别迟,从接到通知书到规定报到时间总共只有一个星期。客观上这就增加了父母为我准备生活用品的难度。父亲请村上最好的木匠做了一只木箱子,供我存放衣物。整个箱子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头拼接,外面刷了一层红色的大漆。大漆,属扬州方言,其实就是由天然树脂调制的一种油性涂料,在木材上的附着力特别强。母亲找裁缝为我定做了两套中山装,一套是迪卡的,另一套是水洗咔叽布的,用作换洗。她还从公社大会堂右侧的皮鞋皮件店为我买了一双皮鞋和一条皮带。皮鞋是穿鞋带的那一种,在那个年代算是最正规的式样。皮带靠搭扣系在腰间。搭扣用不锈钢材料制成,看上去很美观,但很不实用。皮带长度是一定的。刚吃完饭,肚皮撑得圆圆的,裤带子上搭扣绷得很牢,但到饭前就松了,稍作运动就会脱落。这条皮带让我闹出不少笑话。有时在排球场上,刚想弯腰接球,搭扣就脱了,我只得捧着裤子,眼睁睁看着排球落地,弄得球友时有怨言。如果被女同学看到更加狼狈。有位同学叫王杰,来自里下河的兴化,乡音重。他一见到我捧裤子就取笑说:“裤子,夫子,褪(tun)裤子,滕夫子。”兴化方言“滕”与“褪”相近;“夫”与“裤”听起来也差不多。后来,班上同学都叫我“夫子”,不是夸赞我有什么国学造诣,而是取笑我曾经掉裤子。那条皮带除了搭扣易脱落,式样、材质都很好,我舍不得换,一直将就着用。有一天我因感冒昏睡在床,直到傍晚才起来。当我叠好被子,发现枕边多了一条皮带,拿起来仔细再看,还是一条海军专用皮带,属针扎式的那种。将栓针扎在皮带上的孔眼里,皮带就系得牢牢的,拉都拉不下来。有同学告诉我,这是立明兄送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条皮带是立明兄的表哥送给他去苏北灌云插队的纪念品,他一直舍不得用,最后竟让我用了!我不用这条皮带已经多年,但我一直将之收藏在一只特制的木盒里。每年黄梅天到来之前,我都把皮带拿出来用酒精擦拭一遍,以防它受潮发霉。每一次擦拭皮带犹如擦去时光的尘埃,让我重见立明兄的热忱、大方与友善。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我为参加战争的表哥安全担心,每天心绪不宁。表哥比我大两岁,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前就参了军。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参加老家儿童常玩的打钱堆。我们一般就用长辈过年给的压岁钱做本钱。参与者先将等量的硬币堆在一块方砖上,依次将自己的铜板扔向十多米外的横线,这样可以排出参与者打钱的次序。谁的铜板离横线近,谁就是头家,超过横线者排在最后。选出来的头家,再站在横线上把铜板回扔到钱堆方砖的附近,尽量要落在合适位置以便于打钱。谁打落下硬币,就归谁所有。表哥的视力好,准劲大,打钱堆几乎每次都赢钱,一个春天下来居然能赢十几块钱呢。有时我输光了,表哥就帮我垫付,一个下午也要垫付十几份的。表哥参军后,练成了神枪手,百步穿杨,指哪打哪,百发百中。不久噩耗传来,表哥在攻打越南谅山的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我难过得几乎大病一场。立明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方设法为我驱除心理上的阴影。某个星期日,他拿着一张南京日报,对着报纸中缝里登出的各大电影院电影放映启示,从胜利电影院,到大华电影院,再转向曙光电影院,陪我依次看过去。我们一起看了《苦难的心》,看了《生活的颤音》,还看了《泪痕》。这几部片子主题都很沉重,我看完后心情更糟了。第二天,立明兄就从家里拿来一台收音机,借给我收听广播连续剧《第二次握手》。我被剧中的苏冠兰与丁洁琼、叶玉涵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所吸引,渐渐地从失去表哥的伤痛中走了出来。立明兄平时没有豪言壮语,做好事不留一点痕迹。我们有的同学,做了一点好事就要弄出很大的动静,恨不得让全校人皆知。这哪是做好事?简直就是表演。
   1979年底,《中国体育报》刊出了评选全国十佳远动员启示,凡参与者只要选中其中六位远动员就可以获得一份纪念品。立明兄要我详细分析各类项目优秀远动员的比赛成绩以及在报刊杂志上的露面次数,从中筛选出一个初选名单。最后我推选的是女子击剑花剑剑客栾菊杰、男子排球名将汪嘉伟、男子足球前卫容志行、男子围棋国手聂卫平、女子跳水皇后陈肖霞、男子举重好手吴数德、男子三级跳远动员邹振先、男子体操全能选手黄玉斌、女子乒乓球运动员葛新爱和女子篮球名将宋晓波。这份名单里有八位最终当上了首届全国最佳运动员。汪嘉伟是立明兄的偶像,黄玉斌的当年成绩很不错,但这两位后来没有被选上。男子举重的陈伟强和男子篮球的吴忻水倒被评上了,一个项目同时有两名运动员入选是我所料不及的。但这份名单足以让我们获奖了。收到从国家体育局寄来的奖品那天,立明兄就请我去汉口路校园门口的饮食店里吃小馄饨。我们走进小吃店,我用书包帮他占了一个座位坐着等候,立明兄去买筹码,排队。他从人群中左右腾挪,端来两碗香喷喷的小馄饨。小小的馄饨像小船儿,在碗里悠闲地漂着,热乎乎的汤里浮着一层红色的辣油和碧绿的葱花。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满口生津。用小汤匙轻轻地搅一搅,碗里的馄饨立马活跃起来,打着旋儿,转着圈子,互相碰撞,如同戏水的小鸟。不一会儿工夫,一碗小馄饨就被我囫囵下肚了。立明兄见我吃得香,站起来又为我买了一碗。这对那时我这样的穷学生来说,算是很奢侈了。立明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只要帮他一点小忙,他就会牢记在心,并想方设法回报你的人!
   有一阵南大闹起了学潮,持续时间长达半个多月之久。虽然没有罢课,但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小字报。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哲学系学生会主席翁寒松在1977年恢复高考前曾结识一位女友。女友出生高干家庭,平时爱耍小性儿,翁同学处处谦让,百般周旋,方使这段恋情得以延续。后来女方家长看中了另一位高干子弟,便对翁同学直翻白眼。翁同学觉得相交无望,也就慢慢地与女友疏远了关系。等到翁同学考取了南大哲学系,还被选为学生会主席,眼看前途无量,女方又积极争取与之结缘。这时翁同学不答应了。女方家长就通过省委某位领导给学校施加压力,还把翁同学说成是现代的陈世美。感情上的事,原本就没有对错,而在于合适与否。可是,匡亚明校长偏听偏信,给了这位学生一个最严厉开除学籍处分。这太过分了!尽管匡校长文革后主政南大口碑不错,但这件事确实有欠考虑。学潮由哲学系而起,一开始还在历史系、中文系、经济系这些小系蔓延。由于学校迟迟不肯更改对翁同学的处分决定,最后像物理系、化学系、生物系、地质系这些大系的学生都参加了。有同学打出标语:匡老是人不是神,学生是人不是狗!那段日子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通往南园学生宿舍的两侧橱窗里都贴满了,有的就贴在树干上,后来没有地方可贴了,干脆就铺在路上。有一天下午两节课后,立明兄对我说,学校太过分了,一定要声援翁寒松,我们也贴一张大字报!究竟采用什么形式,我俩产生了分歧。他想以“四五天安门广场事件”诗歌的形式向校方控诉,我则倾向于以温和的方式说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嘛。最后妥协,我们写了一首叙事散文诗,由立明兄挥毫誊写在一张巨幅白纸上。我俩的文字很快就稀释在校园的大字报海洋里,但是我们尽了一份力。尤其立明兄爱憎分明,一如他新魏体的笔迹,刚劲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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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与立明兄同学的日子】“友情就像一只风帆,装点我们的生活,伴随我们向前”,作者在结尾如是诠释了他和立明的同学情。文章开篇以自己于人生之秋感喟出的人生真谛做铺垫,引起读者共鸣,然后引线串珠将友情故事一个个呈现在读者面前:初次见面立明洒脱的时政“演讲”让具有同样才华的我惺惺相惜;博物馆从容应对让同学脱离窘境,让我钦佩立明的才气之时更敬佩他的豪气;赠送皮带,可见立明的大方热情;帮我走出失去表哥的痛苦,足见立明的义气;收到体育局奖品请吃馄饨,看出立明的知恩图报;学潮时勇敢声援,立明的侠义形象跃然纸上……而立明对枯燥化学方程式的文学解读,更让这位理科男频添了温润的诗意。毕业时给同学拍照唯独没有自己,立明舍己为人的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作者的影集里……多年后的越洋问候,让这位事业上卓有建树的学者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质感……本文最独到之处是将自己和立明的友谊置于时代发展的宏阔背景中,通过大学校园生活,将十年浩劫之后年轻一代青涩、清纯和积极向上的青春岁月得以生动再现,一定会使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重新激情燃烧,因为那是一个值得珍惜的火红年代……文章语言质朴,娓娓道来,以情动人,以同学情再现那个蓬勃向上的大时代。好文共赏,问好文友,祝您佳作频传!【山水编辑:朔风】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105003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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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朔风        2015-11-05 10:01:41
  感谢文友让我们重温了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感谢赐稿山水,期待更多精彩绽放!
回复1 楼        文友:来日方长        2015-11-05 17:32:42
  谢谢编辑老师热情按语,仔细审稿。借用土家野夫在《1980年代的爱情》一书里的一段话,表达我写这篇稿子的心情:我想纪念20世纪——唯一一个美好的年代。那段时光留在每个过来人心底里的,是久禁复苏的浪漫人性和绝美的纯情。我们那时在初初开禁的阳光下,去学着真诚善良地相爱,去激情燃烧地争夺我们渴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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