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雪特别多，溜溜地下了足有三十多场。眼瞅着就到了清明节，天气依然不肯转暖。亚楠觉得这个漫长的冬天更像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看不到尽头。她常常感到有一群一群的大黑鲨正沿着这条隧道向自己游过来，无边的恐惧包围了她。她努力地躲避着、挣扎着却抓不到任何物体，更看不到岸，在深深的绝望中单薄的身体像一枚落叶被暴风卷起的漩涡渐渐吞噬。
　　 二十天的日语突击培训，水生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水生办出国务工的手续已经快一年时间了，这天他终于拿到了签证。但是水生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喜悦，他十分清楚自家的光景，靠天吃饭的几亩旱田实在无法对抗日益见长的物价。他深知贫穷的滋味，他要让亚楠和孩子过上富裕快乐的生活。点燃一支烟，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小时候。上初中时的水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住读在黄金镇中学。父亲每个月都要走八十里的盘山路给他送口粮，山村里的孩子能读到初中的很少。看到身体瘦弱的儿子，父亲就用温热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头鼓励着：儿子，一定要努力学习文化！将来......
　　 一个雪后的清晨，水生在学校大门口的雪堆上看到半块儿酥饼。那饼的颜色金黄金黄的，似乎还隐隐透着丝丝香气。他想一定是镇里那个同学丢弃的早餐，真可惜。他朝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自己，迅速地把那半块儿诱人的酥饼塞进了嘴里。真香啊，太好吃了。那一年他十四岁。若干年后，他还会时常想起，内心还会酸楚。大兴安岭的冬天真冷啊，宿舍里盆中的洗脸水都能冻成冰坨子，床下的冰块会一直保持到春天不化。为了取暖，同学们睡觉时都要戴上棉帽穿上毡袜子，棉衣是万万脱不得的。所以那时候水生老是感冒、发烧、流鼻血，贫穷的家只能为他提供仅有的一点学费，营养跟不上小脸总是蜡黄蜡黄的。住校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辍学了，水生的心情也很糟糕。他不知道他的春天在哪里？水生没有读完初中也辍学回到了村子，那一夜他分明听到父亲不住翻身时的叹息。
　　 飘忽的鱼群把无数的气泡吹出水面，像一片片一朵朵的花骨朵盛开在蓝色的大海，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更大的水花浮上来，一个个刀一样的背鳍划开水面，搅动着沙丁鱼群。大鲨鱼也尾随着洋流和渔船来了，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杀戮，弱肉强食的盛宴开始了。冰冷潮湿的甲板上，船舱里到处散发着浓浓鱼腥味。水生靠着缆绳点燃了一支烟，眯起眼看天。为了追赶鱼群，这艘二百吨的远洋捕捞船已经在茫茫的大海上摇晃了四十多天。长时间的捕捞作业，让工人们的身体疲惫不堪。常常遇到巨大的风浪，一次次把渔船抛向高高浪头。八嘎！八嘎！一脸横肉的船主，不顾工人的死活，依然开足马力追赶鱼群。返航时渔船遇到了罕见的风浪，暗礁如同一把把的利刃，剖开了船舱。船主和大副驾驶救生艇逃离了沉船，而包括水生在内的十多名工人无一生还。
　　 噩耗传来时，彻底击垮了亚楠。她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不能！她不清楚那冰冷浩瀚的大海里究竟隐藏了多少暗礁和鲨鱼，潜伏了多少凶险？水生！我的水生啊！在身体被风暴撕裂的那一刻，你的呼唤是何等的凄厉和绝望？曾经的一切都化作无尽的泪水与噩梦。门前的依沙溪还是那么蜿蜒清澈，屋后的龙首山还是那么苍翠巍峨。亚楠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而水生的影子和熟悉的声音却被隔在了云天尽处。
　　 连续三个礼拜，在金航国际劳务公司的大门前，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妇都会在黄昏时分点燃一堆祭品。火光乍起，照亮她那挂满热泪的凄楚的脸。她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水生的名字，当时她的水生就是在这扇大门里和自己告别的。纸灰如蝶，飞舞盘旋，空气中充溢了悲伤和愤恨。亚楠在站起身的那一刻，感到一阵剧烈眩晕，她不知道这嗖嗖的阴风会把自己吹向何处？这时金航国际劳务公司的老板，把瘦削的身体藏在二楼的窗帘后面，目光复杂的不可捉摸。他深知如果自己现在出去，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就会立刻变成狂怒的母狮子，一定会把他撕成纸灰般的碎片。围观的人很多，他让保安反锁了大门，老鼠一样窥视着窗外的一切。
　　 亚楠分明看到了水生的身体漂在海水里，暗红的血液像一朵绽放的紫莲。一群大黑鲨正从幽蓝的电视屏幕上张着大嘴扑过来，扑过来！钢刀般的牙齿闪着寒光。她搬起电视机恨恨地摔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她使劲儿地跺着双脚，恐怖的表情把五岁的儿子吓得哇哇大哭。暗夜，如同成群的大黑鲨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亚楠又想起和丈夫水生分别的那晚，水生紧紧地搂着她肩膀，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她的头贴在水生厚实的胸膛上，听到他咚咚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