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单位，我们宣传科的科长彭长志同志是一个特殊的人。其实，我说老彭特殊，一般人不一定同意。因为，在外人看来，他衣着规矩，永远是西装领带，黑色的袜子和黑色的皮鞋，腋下也永远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干事雷厉风行，走路也风风火火。他四十多岁年纪，脑袋有点儿秃（成功人士都这样吧），下巴的胡子每天刮得铁青，平日里不苟言笑，面对上司的指示永远是点头，面对下属作指示也永远是严厉。同事偶尔和他开一个玩笑，他才会难得一笑地笑笑，基本上不还嘴也不辩解。
　　 和所有单位所有典型的中层领导一样，他基本是个沉默的男人，看上去虽然有些无趣，但是让人感觉还是有些气质和品位的。他下棋，在我们局只输给过局长；他打乒乓球，在我们局是最好的，因为我们局长不打乒乓球。这样说来，大家可能会对他有些鄙夷，因为他从来不会对领导说不，他不是一个具有反骨的人，但是在我们周围，这样的人何止彭长志同志一个呢？他虽然不反驳领导，时时尊重领导，从不会对领导大不敬，但是比起那些整日里蝇营狗苟，巴结领导、亲近领导向领导告密的的小人而言，老彭同志应该算是一个好同志。他从不告密，也不会轻易出卖兄弟，他在我们局里也算是老资格了，但他在宣传科长这个位置上坐了6年了还没有移动，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善于钻营的人。
　　 老彭自工作到现在熬下去了三任局长了，其中一个提拔，一个进了局子，一个病退，每个局长和他关系都不错，他为他们鞍前马后，劳苦奔波，属于局长的得力助手之一，甚至有两年他的呼声很高，兼任了局长助理，看样子马上就要提副局了，可惜那个局长一夜之间被双规了。老彭同志为此还被传去协助调查，结果他安然无恙地出来，照样夹着黑公文包上班下班，我们就知道老彭同志是一个好干部了。他就这样，不大红大紫，也不被冷落，是局长的座上客，但是一直干着宣传科长。
　　 在我们单位，宣传科能干什么呢。还真不好说。因为，这个科室弹性很大。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宣传嘛，是软实力，不是硬实力。看得见却摸不着。一般的情况下，宣传科的任务是为单位和领导服务。领导去哪里讲话，宣传科就要跟着去哪里拍照、录像、抓新闻。局里有份报纸还有个网站，宣传科负责新闻动态这个栏目。局长很忙，每天都有很多话要讲，很多事要做，很多人要接。宣传科也就跟着忙乎，每天提着相机啪啪啪地拍局长。拍完了回来，还要连夜写新闻，写完了挂到网站上去，第二天大家上班一开机，就可以看到昨天局里发生什么大事局长会见了那些要员。宣传科有三个人，一个是科长老彭，还有两个是科员刘进和韩霜。刘进是个男的，韩霜是个女的。都是前两年分进来的大学生，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都还没有结婚。有没有对象不清楚，反正估计都没闲着，现在的年轻人，不说你也懂得。科里有一台摄像机和两架照相机，平时摄像机用的少，科长老彭锁着，照相机呢，韩霜和刘进一人一台。具体分工，韩霜负责内宣，刘进负责外宣。所谓内宣，也就是在自己局里的网站报纸上写新闻、发照片；外宣呢，牵扯到局里的对外宣传或者局长的重要活动，就要联系本市的电视台、报纸甚至上一级的媒体来报道了。一般局长外出，都是老彭跟着。去北京、去上海，甚至出国考察，到哪里去总要留下局长的风采吧。往小了说那是局里的活动，往大了说那可是日后难得的素材呢。老彭这个时候就提了相机一块跟着出差考察。也算是陪同出访吧。
　　 看这样子，宣传科很重要吧。也难说。每个单位都有一个宣传科吧，但每个单位宣传科的地位也不一样。这要看这个单位是不是特别需要宣传，更要看在任的领导喜欢不喜欢宣传。在我们单位，前两任局长，都是卷起裤管两腿泥巴的主，只知道撅着屁股打员工板子，卖命地工作却不大重视宣传。所以，宣传科就清闲一些。原来只有彭长志一个人干。现任的局长是市委办公室的笔杆子出身，后来调到宣传部从副部长的位置来局里做一把手的，所以，宣传问题就自然成了局里的头等大事。老彭也越发被受重视起来。三年前，局长来了不到一年，就调进来韩霜和刘进，算是充实了宣传科的力量。老彭这个科长也才有了两个手下，不再做光杆司令。但老彭的责任显然也重了起来。局长办公会上，老彭列席，局长说，彭长志，我们局工作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啦！好像全局的前途都系在老彭身上似的，就看老彭怎么宣传了。
　　 老彭倒是显得沉稳、冷静，不激动也没推辞，还是那么不苟言笑着，但老彭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干好。既然是跟着领导出出进进，再加上宣传科和外面媒体打交道多，平日里应酬也不少，老彭呢，也便频繁出入酒吧饭店，但从来没在宾馆开过一次房，没有闹出过一次绯闻。没发现他有小三，也没发现他的老婆来单位闹过一次，这样的干部，事实证明在经济和作风上都是清白的，所以，大家觉得彭长志同志还会再上一上的，迟早的事，弄个班子成员总没问题吧。他常带着科室的同事们去聚餐，反正人也不多，宣传科虽然没有创收，但是局里每年拨来的活动费用还是很可观的。有一次局长在中层会上说，像彭长志同志这样的成熟干部，坐我这个位置也是应该的，这么多年他为我们局里做了多少贡献？所以，宣传科的经费我们要倾向一些，其他科室不要有意见。局长都这样讲了，而且据我们单位的性质来看，宣传科的确十分重要，所以其他科长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科室里的经费充足，老彭同志也不是守财奴，就常带着大家去放松放松，吃完饭大家嚷闹着去唱歌，去桑拿，他也跟着去，却并不热闹。他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静静地看和听，很有修养的样子。有人喊“彭科长来一首”，他也会接过话筒，唱一首《北国之春》或者《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和《喀秋莎》也唱过，但最爱唱的是《北国之春》。他的酒量不错，做事说话又沉稳，局长有什么重要的场合都爱喊上他，他替局长喝了不少的酒，挡了不少的驾，他作为我们宣传科的科长，属于副科级公务员。总之吧，他和大家的关系不即不离，不亲不热也不隔阂，单位的同事见了他喊一声“彭科长”，他见了年轻人，也会喊一声“小张”或“小李”，把他撒进下班的人群里，就像把一粒沙子撒进了沙漠里，很难让人寻找出特色来。
　　 这样的人不能算是特殊吧？这是最规矩最典型的后备干部的特点，哪里有半点儿特殊？可是，实话告诉你们，这都是一面现象。其实，老彭真是一个特殊的人，一般人发现不了，因为他们接触老彭太少，不太了解的缘故。我和老彭同一年毕业进单位，而且大学时我和老彭就是同班的同学，我更了解他一些吧？老彭这个人工作朋友多，知心朋友少，我算是少数中的一个。我们又在同一个单位，方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彭虽然只是科长，可我什么职务也没有，只是一个最底层的科员，对老彭不会有任何威胁，所以老彭有什么事儿总爱和我商量。他想商量事儿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喝二两。喝二两后老彭也会偶尔透露出一点儿局里的高层的事儿，我知道的局里的内部情况，大都是从老彭那里听说的。当然，消息到我这里为止，我不是个爱传播消息的人，老彭明白这一点才告诉我消息的。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最近局里要有什么动作，我提前知道一点；局长的嗜好有什么，我清楚一点儿；班子里哪个领导最近得了痔疮，疼得只能站不能做什么的。反正吧，都无关大局。偶尔，关涉风月。这也正常，哪个局里没有点儿花花草草的事儿呢。
　　 我这个人虽然业务不错，笔头子也厉害，但是散漫自由，不蝇营于仕途，大家都知道我的性格，对老彭同志构不成威胁，所以老彭很信任我，拿我不当下属，做朋友。每次单独和老彭去喝一杯、聊聊天，那时候的老彭，才是老彭。说到底，老彭是一个双面人。不客气地说，老彭表现出来的那一些，真是难为老彭了。上大学的时候，我和老彭都属于学校诗社的。老彭还做过诗社的副社长，那时候我做主编，我们共同办一本叫《诗》的校内小杂志，老彭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出身在农村，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叔叔婶婶长大，他内心敏感，身世悲苦，所以他的诗歌具有很强的抒情意味，那时候，彭长志的笔名叫彭彭，他写了大量的诗，也发表了很多。别看他平日里显得内向成熟，其实他是个内心狂热的人。这些年他变成一个标准的沉默寡言的中层干部摸样，完全是时间磨砺的结果。当年，在我们诗社每年举办的“春天诵读一首诗”活动中，老彭的诗歌朗诵是一个压轴节目。也不是朗诵得有多好，关键是他嗓音好，放得开，激情足，有感染力，而且他的诗歌中有很多“啊”，属于豪迈激情一派，所以，每次他朗诵诗歌，就像变了一个人，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人说，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一样，真想不到。他得了一个绰号叫“啊诗人”，而且还赢得了两个粉丝，两只丑小鸭，差点儿让他有了一场恋爱。其实我知道，那是生活对老彭压抑之后的激情喷发，老彭的命太苦了，他需要抒情。应该说，抒情就是老彭的生活调节剂，有的靠唱歌，有的靠跳舞，老彭则是靠抒情诗来调节自己的。后来，毕业后，老彭进了我们现在的单位，这个单位属于政府机关，最中规中矩的事业机关，单位还不错，老彭也满意，后来又娶了老婆，做了科长，所以，老彭越发变得正常和规矩起来，他一次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抒情朗诵过诗歌，甚至连他写诗的事大家也都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特殊呢？老彭给我说过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别人他写过诗的事，我也理解老彭，在机关单位写诗的人会被看做不务正业，是一个进取干部的大忌，而朗诵诗歌更会被看做酸腐诗人的幼稚表现，也是升官的大忌。老彭这些年还算藏得深。他虽然还在偷偷摸摸地写诗，但是从来不拿出来发表，他有时候实在承受不住了，就会在深夜的时候，我们俩喝完了酒，开车或打车跑到城郊的荒山上去抒抒情，朗诵几首诗歌，听众只有我一个，但我从来没给别人说过这事。有时候，他说他自己也去过几次，每次深夜诵完诗抒完情他就能痛快一阵儿。
　　 太压抑了。太压抑了。老彭常给我感慨。哪像你自由自在。
　　 你也可以学我呀，只要别想着升官，就可以自由自在。我说。
　　 可是你入了这个道儿，就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走。没有回头路。老彭说。
　　 他说的在理。我能理解。其实，生活就是这样，逼着你服软，逼着你低头，逼着你苟活，没有回头路。尤其是身在官场。在中国，像老彭这样的人得有千万吧？千万也多。
　　 好多人一辈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为的就是熬把椅子坐，熬成个可以折磨别人的人。
　　 可我憋得慌！老彭喝口酒，说。
　　 那就挖个孔透透气。我说。人不能憋死。
　　 嗯，诵诗就是我的透气孔。老彭说。大声读一读，抒发一下感情，心里就好受几天。
　　 我说，红尘滚滚，大家被裹挟着奔命，其实，我们都需要在某个时候，在这个铁皮一样的枯燥的生活天空上钻个空，抒发一下心中的块垒。
　　 只不过每个人的方式不同，就像有人通过打老婆发泄，有人通过揍领导发泄，有人通过来月经发泄一样。老彭的发泄口是诗歌。抒情莫过于读诗。
　　 特殊不特殊？
　　 老彭做的不错。当然了，老彭最近有些烦恼。这烦恼老彭和我聊过。最近老朋友一次升迁的机会，老彭忍辱负重失去自我地活着不就是为了升迁吗？局里都通过了，组织部门也考核了，可是最后，这是坏在本系统上级一个官员手里。老彭的单位是双管，既受管于地方，又垂直受管于上级部门。上级部门的这个领导有个外甥需要进步，就调过来替了老彭升迁。老彭知道后差点气死，他要去找那人拼命，可是后来他被局长劝下，局长的顶头上司，他去批命，局长怎么办？
　　 最后，他只能吃哑巴亏，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老彭虽然没动声色，但显然有些窝火。这火窝得还不轻。以至于老彭看见领导都开始有些生理反应，觉得恶心了。于是，最近，老彭做了一件让整个单位都难以置信的事，大家陡然对老彭有了新看法，“啧啧，这个彭科长。”“啧啧，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这个彭长志！”
　　 老彭有哪一手呢？
　　 老彭在局长招待贵宾的酒席上献丑了。那天老彭本不愿意去参加这个场合，他不是办公室主任，又不是副局，他凭什么去？可是凑巧那天办公室主任出差，局长把电话打给了老彭，“彭科长，下班后陪我去赴个饭局。”老彭本想拒绝，可是局长没容他说就挂了电话，以前局长都是这么喊他的。他从没有拂过局长的意思，今天他真不想去，可是，可是，考虑半天，他还是跟着局长去了。其实局长也是好意，局长的本意是让老彭和领导见个面，推介推介，以便下一步把老彭升职的事情搞定。
　　 饭局很重要，上级来了好几位重量级领导，本地的领导也来作陪。等到了饭桌上，老彭发现这次来的领导中恰好有那个影响他进步的人，老彭一股怒火窜了上来。此人虽不是一把手，但官居要职，平时飞扬跋扈，口碑不好，可是手腕很硬，足可以左右局长及全局干部命运的人。那天酒桌上一见面，老彭就认出来了，心里又有了一股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