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学
　　
　　 “大毛，读书去了。”
　　 “我还到吃饭，一哈就好。”
　　 “要迟到了，你快点。”
　　 大毛刚从河坝里放牛回来，此时，他端了一碗饭，蹲到屋后的一块岩石上吃着，拿眼睛往小路上瞅。
　　 “你等我，我一哈就来。”
　　 大毛还没来得及吞下嘴里的一口饭，在喉咙里咕哝道。二狗便在小路上站住了，大毛赶紧扒拉了几口饭，转身进屋里，背了母亲为他做的布书包出门。
　　 二狗家就在大毛家屋上头，从小学到中学，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二狗总是来等大毛一起上学。有时，大毛家吃饭早，他也会去等二狗。
　　 夏天，他们趁中午溜下河去洗澡，忘了上课时间，被老师罚站，两人还偷偷地乐。冬天，他们两人提一个烘笼，有火时一块烤，没火时一块去学校附近捡树枝来烧。老师和同学都说他们是穿连裆裤的。更有调皮的同学见到他们就喊：
　　 老跟，老跟
　　 屁股上夹颗落花生
　　 躲到茅屎里平半分
　　
　　 二、赶场
　　 “大毛，赶场去了！”
　　 “你进屋来坐哈，我换个衣服就来。”
　　 大毛和二狗中学毕业后都没有考上高中，双双回家务了农。别看他们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可是犁田、打耙等农活一学就会，没过两年，他们就从贪玩调皮的放牛娃变成了务弄庄稼的好把式。虽然现在不上学了，他们赶个场啥的还喜欢粘在一块儿。
　　 此时，大毛正走进屋子里去。等他出来，身上已是一件虽然带着补丁，却很干净的粗布衬衣。这件衣服，大毛只有赶场、走亲戚时才舍得穿，平日里穿的不是裤腿上破了一个洞，就是胳膊上缀了无数层补丁，更难堪的是布面上浸染着永远也洗不掉的苕浆、黄泥等污渍，那是庄稼人惯有的装束，谁见了也不会笑话。
　　 “好了，走吧！”
　　 二狗连忙从一块方石上站起来，那是不知多少年前大毛的爷爷建房时用来垫柱子留下的。
　　 王大婶从厨房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倒污水，看见了他俩，挪揄道：“哟，这哥俩穿得愣整齐，赶个场都还邀做一路呢！”
　　 “早上我刚翻好了地，准备买菜籽种呢！”大毛老老实实地回答，二狗便在一旁嘿嘿地笑。
　　 三、借钱
　　 “大毛，我家买牛还差点儿钱……”吃过夜饭，二狗走到大毛家，不好意思地张口。
　　 “差多少？”大毛正在编一只挑粪的篓子，头也不抬地问道。
　　 村里人习惯春耕时买来快成年的牛崽，耕完地后，瞅着机会把牛卖掉。这样，既可以免去照管牛的麻烦，又可以赚回一笔肥料、种子钱。二狗家里穷，父亲害着肺结核，除去买肥料种子，还得给父亲买药。每到春耕时要买牛，他家上一次卖牛的钱已花得所剩无几，不够数。二狗给别人借钱，别人都避着他，怕他还不起，只有大毛肯帮他，大毛家虽然也不甚宽裕，但即便帮不了，也会让二狗与自己共用一牛。
　　 “还差三百来块。”
　　 “三百来块么？我今年柴砍得多，赶明儿我把柴卖掉一些，你来拿钱。”大毛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二狗一眼，又继续弄篾条。
　　 “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看，每年都来麻烦你，闲下来了我也砍柴去，卖了钱就给你还上。”
　　 “都老伙计了，还说那些干嘛！钱你先用着，啥时有了再还。”
　　 大毛成家后，为了借钱的事，妻子没少和他闹矛盾。大毛把二狗家的情况，以及他和二狗的交情一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四、意外
　　 二狗育有二子，小儿子书念到十八岁辍了学，父亲托亲戚给他寻了一份安装玻璃的活，在一个包工头手下干着。
　　 “爸，我不想干了，想回家。”过了半个月，小儿子打来电话。
　　 “你回家来做什么？睡觉呀？”二狗怒气冲冲地把小儿子训斥了一顿，小儿子便不敢再吭声。
　　 又过了几天，二狗中午干活回来，正在给猪喂食，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你小子不上学了，就要干活养活自己……”二狗掏出手机，一看是小儿子的电话，冲口而出。
　　 “叔，是我，小狗子他……”打电话的却是跟小儿子一块干活的年轻后生，他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哽噎了。
　　 “咋了？娃你给叔说到底怎么回事？”二狗感到事情不妙，有些着急了。
　　 “叔，你别急，听我慢慢给你说。”
　　 “你说，我听着。”二狗把电话贴得更近了，生怕漏掉一个字。
　　 “是这样的，小狗子跟我，还有一个师傅拉了玻璃去Y地安装，我们开的三轮车，车子开到一个陡坡处，师傅怀疑车子有问题，打电话给修车的，修车的可能嫌麻烦，说不要紧，让开上去……”年轻后生说不下去了。
　　 “后来呢？”二狗更着急了，催促道。
　　 “后来……后来车开上去时，翻了……”
　　 “翻了？人没事吧？”
　　 “人……我和开车师傅摔到地上，小狗子的头发长，绞到车轮里，跟着车子滚，滚了几下，晕了过去，我们从地上爬起来，赶紧跑过去抱起他，等120的车过来，120来了，检查了一番，说他……”
　　 “他怎么样了？”
　　 “小狗子他……不行了。”年轻后生说完哭了起来。
　　 听到“不行”二字，二狗立马瘫坐在地上，也不去管摔落到厕所里的手机。大毛最先发现了二狗，他本来想去借犁头，进门喊了一声二狗没应，却听到猪叫，顺着声，他看到二狗瘫坐在猪圈旁，也不言语，他连忙跑过去问明情况，二狗一下子抱住大毛哭出声来，末了，重复唠叨着一句话：“我该死，我为什么不让孩子回来？”
　　 “狗日的修车的！”大毛骂了一句，让二狗媳妇照顾好二狗，就去通知村里人。
　　 小狗子是村里人步行二十多公里用担架抬回来的，抬回来时，一边脑壳连毛带皮全没了。看的人都背过脸去抹泪。
　　 老板也跟着来了，他赔了二狗二十万元。
　　
　　 五、亲事
　　 二十万元似乎很快就抚平了二狗夫妇失去爱子的悲伤。得了二十万元的二狗，每逢赶场天，手里都会提回猪脚、水果。他和大毛也不那么来往得勤了，见了面爱理不理的。从前因为冤枉他家偷了鸡而断绝来往的矮子一家，倒和二狗亲热起来。打着有二十万元存款的喙头，矮子还为他的大儿子物色了一门亲事，没过多久，二狗嫌那姑娘好吃，把她活活赶回了娘家，还不让大儿子去送。
　　 “二狗，姑娘人勤快，一天砍那么多柴，吃嘛，年轻人都这样……”路上碰到二狗，大毛曾经这样劝他。
　　 “说得轻巧，你养得起，给你儿子喊回去，怕只怕就你们家吃那咸菜，人家姑娘受不住！”
　　 大毛碰了一鼻子灰，他摇摇头，不相信这就是当初和他一起上学、赶场的二狗，更不是失去爱子时瘫坐在猪圈旁的二狗。
　　
　　 六、挖挖机
　　 这几天，村里几户有钱的人家聚在一起，商量合伙买挖机的事情，二狗家自然是在列的。
　　 他们商定的结果是每家出十万元，买到挖挖机后请人开，工钱各家出一份，赚到钱后分红。矮子家没有十万元，二狗答应用他银行里的十万元作抵押，为矮子贷款。他想，反正挖挖机买到后很快就能把钱赚回来，亏不了。
　　 “二狗，你知道矮子是啥人，可不能和他搅和在一起。”没别人的时候，大毛好心劝道。
　　 “我知道你是看我们买挖挖机眼红，你有十万块吗？有的话你也加入我们。”
　　 “我没有。”大毛淡淡的说了一句，掮着一把锄头上山去了。
　　 没过多久，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滑坡了，因为滑坡面巨大，人们不敢自行疏通，经乡政府上报，县公路部门决定绕道另修一条路。承包路段的工头便就近聘请了二狗他们的挖挖机。
　　 公路挖好了，矮子去老板那儿领了钱就不再与二狗们亲近。二狗们多次到矮子那问钱，矮子说他没领到。他们又问工头，工头说：“你们不是派代表来领走了么？”
　　 二狗们僵持不下，决定把挖挖机卖了，原本七十万的机子，只卖了五十万，每户人家亏了近三万元。
　　
　　 七、原点
　　 二狗为了显示自己的阔绰，花钱不知检点，买挖挖机的事让他亏了近三万元，又有十万元在银行作抵押取不出来，他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低谷。
　　 半年后，他有一天晕倒了，家人把他送到医院，查出患了脑血栓。村里人都说是他生活开得太好了才得的这种病。因为在村子里，这种病实属罕见。
　　 大毛一双儿女高中毕业后去到城里打工，他们把老两口也接去了，找了个轻松的看门工作给他们做，一家人其乐融融。
　　 二狗看他家的田地荒芜着，也没人经管，就三翻四次的打电话恳求大毛让他种。大毛本来生气着，宁愿荒芜着也不给他种，二狗就给大毛送来晾晒好的干竹笋，并说：“大毛哥，以前是我的不是，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地荒着也是荒着，你种去吧！”大毛啪嗒啪嗒地抽了一袋烟，想到当初和二狗一块上学、赶场时的情景，仿佛又看到了他失去小儿子时瘫坐在猪圈旁的样子，心一下子就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