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入梦的人(小说)
1
昨晚,他就是这样踏入了我的梦境——
还是那一头油亮有型的黑发,还是那一脸憧憬美好的阳光,还是那一套也许廉价却绝对合体修身的西装革履。不过颇为滑稽的是,他竟然是倒骑毛驴,手持类似于佛尘的东东,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着,眸子里的清亮目光在优哉游哉的氛围里同我的老眼对接。
我惊呼,老弟,我不是做梦吧?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神通,优游天国几十年了,还能重返人间?
师兄你是不是做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去后若干年人间不是有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么?我不能常回家,也回了几次,不过今天才遇到你。
我说你倒是就坡下驴呀,倒骑驴的本领你再怎么秀,也不可能赶上上张果老呀。
人家是骑虎难下,我们天国来的则是骑驴难下啊!我只是骑,只是骑,越过天国的栅栏,踏着无数的星星,摸了一把月亮,试图掰下一块作月饼尝尝,可看起来够得着,一伸手总是差那么一两寸。算了,干脆倒骑驴,很快就踏上了云端,驾雾一般轻飘飘地降落在江城。
我一边听他神吹,一边小跑着跟上毛驴的步伐,一边问他:这下总该可以下驴了吧?
还是不行。刚一骗腿欲下,毛驴就咴地一声长嘶,双腿直哆嗦要下跪,我知道这家伙要就地演绎驴打滚了,一打滚我这几十年的修为就完了。没办法,我们就这样不平等地聊吧。虽然你是我敬重的师兄,可进天国者为大嘛。我只能坐行,麻烦你就一路小跑吧,权当锻炼身体哦。
我稍有点气喘:有这么锻炼的吗?你在那边,唔,那边一切都好吧?
好,好,好。只有一样不好,就是没辣椒萝卜吃。都说不吃人间烟火那日子怎么过?其实天国的食物蛮丰富的。各大星系派出天车以超光速晓行夜宿,争相进贡名优特产给我们尝鲜。老实说吧,26年来,吃过的东西有多少种类没法儿弄清,因为每顿都是新家伙,新体验,新感觉。可我总是怀念在师兄家吃嫂子做的辣椒萝卜。
一听他还有这念想,丝毫没放慢小跑速度的我,居然一点也不气喘了:这就去吃呀,如果你这毛驴能进我们小区那张电动门的话。
你以为这是你们人间的一头蠢驴么?如果你还记得西游记里白龙马的话,就应该有相应的联想吧。待会儿你看咱天国绝活就是。行了,有辣椒萝卜吃,总算这趟没白下凡。对了,继续聊天国娱乐,我跟你说呀,以前我同你看星星,数流星,总以为星星有多了不起。到了天国,修炼数年之后,才发现这星星就像人间的沙石,多了去了。按他们的大小、质量、功用等参数,各派用场,定的定位,指的指南,照的照明,镶的镶嵌宝石,做的做流星锤,作的作棋子,再不济的,当铺路石也是顶呱呱的。
做这些用你都不擅长吧,在你手里可百无一用啦。
师兄别这么损我好不?我先是用来下棋,可你知道我对下棋一向不怎么来劲,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还干咱的老业余爱好——写诗。我把它们浓缩成计算机键盘的字码键儿,接通雷电做电源,接上人间进驻宇宙空间站的网络信号,就这样敲打星星,敲出一行行天上的诗歌,不是发往李白的“异想天就开”网站赚他的五花马千金裘,就是冲击拜伦网那一道又一道以海盗船做拦截的封锁线。
可我常常仰望星空,怎么看不见你的诗,甚至看不见任何诗,哪怕一个标点?
肉眼凡胎啊,怎么能识破天机呢?倒是人间作品,我随便瞟一眼,就看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你在QQ空间、江山文学发的那些个文字我走了走马。还行。摆弄这些方块字,你始终是我师傅,不,师兄。
有句话叫做天上人间,人间的俗人怎么能同你们这些天仙媲美?你倒是念几句你在天国的近作给我听听嘛。
那还得有个翻译的程序才行。天国语言我直说你压根儿不懂,可用人话翻译也不是一下子就做得到的。这样吧,我让毛驴慢点,毛驴啊,你慢些走啊,慢些走啊,我要把那天国的事儿用诗来搜搜,来秀秀……
你怎么哼起那老掉牙的曲调来了?
这就是翻译的一个必备程序呀,师兄。好了,来了,你听着:
银河系下了一年的暴雨
金汤大堤决口了
狂奔的不是大禹头痛的大水
乃是银光闪闪的星星
涌进玉皇宫
玉帝老儿被星星垫起托起
脑袋拱破天庭
双眼直冒金星
金星太白立马救驾
化身一条巨龙
一口虹吸
亿万逃亡的星星速速滚回原籍
好诗!我赞叹道:到底是仙界中人,不同凡响啊!可眼前就是我小区那电动门了。看你和你的毛驴怎么过去?
等会有什么炫光异响,你可不要大惊小怪哦。也不要担心会让人看见听见。届时我们所有的行动和声响都是隐形的。
看你这家伙怎么个故弄玄虚!
我话音还未落,就感觉被一股无形的神力提着腾空而起,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弧光频闪,让原本漆黑的夜惨白骇人,抬眼一望,一力手中的佛尘缠住了我,一驴二人(如果他还算做人的话)作自由飞翔:一会儿近乎垂直的箭一般射向高天流云,一会儿如悬崖坠落一般俯冲大地,眼看离地不到一米高刷的又是一个转体大回环,以较小的角度倾斜着上升,我看到驴蹄儿在屋面划过,简直只差一本小册子的厚度就要踏碎人家杂屋上的石棉瓦了。
如此几番翻滚腾挪的,其实也就十来米的空中舞台。我昏昏沉沉地,被佛尘放下来,而他和毛驴继续在半空翻滚着玩儿。
昏昏沉沉上楼,回家从坛子里舀了一大塑料袋辣椒萝卜,屁颠屁颠跑下楼。举目望去,夜空复归漆黑,哪里还有一力和毛驴的影子?这不是耍我吗?以前这老弟可不是这德性的呀。悻悻然正要打道回府,半空里响起他的声音:超时了,下凡超时了。今晚不跟你叙旧了,快快快,给我!
我还是没看见人,也没看见驴,只看到一柄佛尘在我面前晃悠,我本能地把辣椒萝卜伸向它,那玩意儿极速运转,须臾间把袋子缠绕得紧紧的,猛地往上一提,把我也给提了上去。
你还是别跟来了。待会在空中我还要批量复制你的礼物的,也许还给改改制呢。咱们就此别过吧,后会有期哦,师兄。
话音未落,佛尘一松,我顿时往下坠落,虽不过两三尺高,我还是跌了一跤。条件反射地喊一声哎哟,可全无一点痛感,反而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
起身拍拍尘土,猛可里头脸凉飕飕的,有冰冷水滴落下,又觉空中有一盏灯照耀着我目力所及的方丈开外。只见水滴红红的,滴下去地面水泥开裂,没多久不见影踪,全是一片深翻了的泥土,泥土里拱出小苗,长茎抽枝发叶开花,一全套生命的流程,仿佛电影里延时摄影的镜头渐次在眼前叠放。
我竭尽努力把头举成最仰的角度,企图搜寻那一人一驴,当然是枉费心机。可空中隐隐传来他遥远而清晰的声音:
今夜血色浪漫,愿人间鲜花更红更美哦!
这就是他用我那辣椒萝卜改制出的东东?人道是鬼点子多,原来仙点子更是多多哟。
啧叹一声,我的眼睛算是真正打开了。
刚刚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他是不是真的得道成了仙?
我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臂膀,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终于,疼痛告诉我,他成没成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刚刚确实做的是梦,做了个仙踪飘忽且血色浪漫的梦。
这就够了,看看墙上,离天亮还有个把时辰。重返梦境已绝无可能,不如一边假寐,一边回顾他生前的一鳞半爪吧。
2
这个入我梦的人叫一力,都习惯这么不带姓地叫他,顺口了,久而久之连姓都忘了,当然,正规场合有他的身份证告诉我们他的姓氏。可我写的他不会出现在正规场合,所以他只是一力就够了。
他第一次引起我的注目是1982年企业职工文化补课的课堂上。其时我作为以工代教的初中语文教师在课堂上摇唇鼓舌,用仿佛沉醉到某个特定意境的语调描绘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听课的大都是成天攀爬脚手架的青工,烤太阳沐雨雪的现实同这牛乳般氤氲的月色太不搭界了,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有的眼皮子直打架,强撑着以手支颐,可头颅还是不以其意志为转移地磕在了桌面上。有的则悄悄燃上一支烟,狠狠抽几口,喷一团迷雾,见周围有女学员皱眉捂鼻的,只得摁灭,作怅然若失状。饶是如此,还是有十几个学员瞪大着眼睛,颇为专注地望着我,不时还微微点头,一副若有所得的样子,让我觉得毕竟还有人愿意读懂静谧空灵的诗意,读懂荷塘上的月色月色下的荷塘,也附带高看我老随一眼,虽只有十几双耳目,也值得庆幸。
其中就有一力。
下课后,我夹着讲义信步踱回办公室。忽然背后有人叫随老师。回头一看,是他,不到二十岁的一力。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挺挺的鼻梁,白皙得略显病态美的脸庞,油亮乌黑、自然微卷而有型的头发,一身洗得发白的人字格旧军装,穿在他那颀长而并不嶙峋的身架子上,玉树临风的同时,居然凭空增添了几分贵族气儿。叫我不由不联想到以美男子著称的英国诗人雪莱。不过雪莱的着装不会是中国军服,再说这个中国青年也不会写诗,两人其实没什么可比性。我想。
找我什么事,一力?
你的课讲得太让我入神了。没来补课前我也读过荷塘月色,觉得美是美,可也不至于叫人陶醉其中。可听您这么一分析重点句子句群什么的,这么一煽情,再现那氛围,那意境,那心情,我只能被朱自清老先生也被你牵着鼻子走了。能不能耽搁您几分钟时间,听我朗读一遍,感情不到位的地方你给校正校正,行吗?
我把他带到了办公室。这一“耽搁”,就不是几分钟的事儿,那个下午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就全搁在听他朗读为他“校正”以及天南海北扯闲篇上了,害得我一叠作文本还没翻开,更别说查阅了。
朗读效果并不怎么样,我的“校正”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就是矫枉过正,乏善可陈。再加上时日已久,早经淡忘,不说也罢。只记得他跟我聊了他的父亲,半年前因肝癌英年早逝的父亲湘生。
六十年代初,作为一名现役军人,湘生参加了中印边界战争,那场发生在海拔四千多米高地上的冬天的战争。我军正义在手,准备充分,以逸待劳,打得没准备冬装没防寒设施的印军丢盔弃甲,伤亡惨重,以致两年后总统尼赫鲁气炸了肺一命呜呼。但战争毕竟有他残酷的一面,即使是对于胜利者。时任机枪班班长的湘生手中那挺重机枪哒哒哒哒吐出一串串愤怒的火舌,火舌舔舐处立刻爆发出一声声惨叫。他和战友们用五挺机枪,阻击了印军足足一个加强连的进攻,牢牢地守住了制高点,为保证一场关键性战役的胜利赢得了可贵的时间。
而整个山头,也被印军的弹雨溅得百孔千疮,地表草皮下削去好几寸厚。湘生也眼睁睁看着三名战友先后倒在血泊中,痛彻心扉却无语凝咽。湘生自己左肩被子弹擦伤,双手也被打得发红发烫的枪管灼起一个个大燎泡,这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战斗两天两夜,因此前攻占山头时是轻装上阵,没多少给养,又因为特殊任务所在,没人送补给,大家忍饥挨饿,浴血奋战,战死沙场的拉倒,没死的被那种饥渴折磨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战争结束,湘生和他所在班荣立个人和集体二等功,可荣誉不能挽回身体所受的戕害,没过多久,肠胃炎反反复复地折磨起了这位铮铮硬汉,久治不愈,进而转化成了黄疸肝炎。当时的医疗条件很简陋,医术也还落后,住院几次也没多少转机,肝病就这样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湘生娶妻生子,从部队到地方,从生产一线到总务后勤。时好时歹地拖曳着一身嶙峋的瘦骨捱过了近二十年,终于酿成癌症,在1981年秋撒手人寰。他是那么乐观自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撒手的时候嘴角竟然还挂着一丝微笑。
一力跟我说他父亲,面色凝重起来,苍白中带一点浅浅的红,却又渗透着不近观无以辨识的黄,与他此前说“荷塘”时迥然不同。在父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他心疼母亲和弟弟,总是彻夜守护在病床前,喂药喂食总要自己先试试温度,不烫不凉才把汤匙送入他口中……
我依稀觉得,这孩子身体里的那些骨血,流淌着父亲对共和国的忠贞,对事业的执着,还潜流着一抹淡淡的病痕。当然我只是隐隐觉得,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安葬了父亲,一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沉寂了三天,然后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摆一样,高频率高强度的动起来。去公司水电安装队上班、加班,无班可加,就去混凝土浇筑施工现场,把高中刚毕业就上工地的弟弟顶下来,常常一干就是通宵。实在连混凝土浇筑作业也没有夜班可加,他就默默捧读父亲留下的一些书籍,以前也没怎么留意,父亲走后,才发现他原来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虽藏书不多,可本本都是名著。如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惠特曼的《草叶集》、拜伦的《唐璜》当然更多的还是国内作家的小说散文精品。
读着读着,他忽然发现父亲为什么身患重病还能将生命进行得如此之久如此之灿烂的原因了。是那些书籍,那些精神食粮给了他另一个生命,一个诗意盎然的精神世界。
那段时间,他所在安装分公司党支部看到他在给排水、电路安装方面的劲头鼓得那么高,专业技术有长足的进步,便多次找他谈话交心,让他积极向组织靠拢,递交入党申请书,支部要在公司破一个记录,发展最年轻的同志入党的记录。可一力一言不发,淡定沉默得令组织委员都找不到北。后来又找了两回,一力不是把自己复制成沉默的人,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直至人家要他明确表态,他才说了几个字:没准备好,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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