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杜鹃啼血(小说)
天麻麻亮满堂老汉便套起了牲灵车,将前一天晚上装的满满当当的玉米袋子往车上搬。要是年轻,别说百八十斤的玉米袋子,就是憨头憨脑那躺在场上的碌碡也不费啥劲,只是已近古稀之年的他弯腰、使劲、挪步,看得出是吃不消了。
“老了哟——时日不多哩!”满堂老汉抹着皱巴额头上滚爬的汗水感叹,舒了口气坐在院子里那块磨镰石上。
老伴为他端来打了一个鸡蛋的油茶,笑呵呵地说:“谁说不是哩?我们是要油尽灯熄喽!”
满堂老汉喝油茶时,老伴条件性地抬头看了看天,有些阴沉,于是建议明天再去,满堂老汉说五黄六月的,天阴些倒凉快,便坐在一晃一颠的车辕上去了县城。
路过水磨河时,满堂老汉远远地听到有苍凉悲壮的声音传来,这种声音在城北的几个乡镇只有丧事上才能听得到,一般人不大喜欢这种声音。可是“天要下雨,由不得人”,他知道又有人离开了这片黄土地。
牲灵车一晃一悠地接近着那片声音,满堂老汉扯住了骡缰,等壮大的队伍从他面前穿过。回肠的小路上有一大队人蜿蜿蜒蜒地走来:清一色白衣,戴着白帽的,不戴白帽的,沉痛的唢呐声里,目不暇接的“童男童女”、花圈纸屑、呼天抢地的嚎哭,送着一个安眠的人前往热土。一口松木棺材,精细地雕琢着流畅的神灵异鸟,鲜活的杜鹃鸟两翼左托着“流水夕阳千古恨”,右托着“凄风苦雨百年愁”,头仰“孝慰忠魂”……满堂老汉看得目光呆滞,这样的场面,呕心的渲染,本是人世间再沉痛不过的镜头了,但他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少悲怆,反想这是口好棺材,这死者是个有福之人。满堂老汉愣愣地在路畔停了好久,直将送葬的队伍望出视线,那头骡子不耐烦地卷着嗓子干吼了一声,他才收回艳羡的目光,再向县城晃荡而去。
一路上满堂老汉想着这是个幸福的死者,他一定儿孙满堂,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穿孝服的男女,才能有那一洼乱糟糟、沉痛痛的嚎哭声,才会有给人甚至奢侈感的场面。但回头一想:俺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娃哩,俺走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们一定会把俺的棺材图画得花红柳绿,也写上几个大字。再说了,人都说出门碰着丧事要交好运哩!如此想着,满堂老汉乐了,心儿一热便哼起了《卖花线》:小刘柱儿出门来心里欢喜/我家住太谷城鼓楼底……
满堂老汉粜了玉米,买了面粉,也没忘给老伴买了个拔头罐罐,这小东西可是一宝。人老了,不止老伴,这些年他也全身是病。回去的路上,一晃一荡的车辕上,满堂老汉点上一锅老旱烟,烟嘴儿冒烟,鼻孔儿冒烟,微微发抖的嘴巴里也缭绕着那么几个圈。他心里多少有那么点踏实感的,有沉甸甸的面粉,更让他期待和安慰的是,如果哪天他也眼睛闭上了,他那帮儿女孙侄会把他那口棺材打扮得漂漂亮亮,他也能幸福地走进黄土地。
经过麻家塔时,赤条条的梧桐梢,干巴的树枝间,有乌鸦挤出别扭的那么一声叫。满堂老汉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吸到嘴里,狠狠地把那烟锅子在车辕上敲下去,烟嘴被活生生敲掉。“狗日的,叫啥叫哩!”他的心和头皮同时有些发麻。
三年前满堂请木匠为自己打了口梧桐棺木,就垛在荒废的窑洞里。他曾去看过几回,尚未漆过,发着僵硬的白,陈年的黄土一块块掉落下来,落在盖上,其间交织着或大或小的蜘蛛网,散发出一些阴森感。他经常念叨那口棺材就在烂窑里垛着,得漆一下了,谁知道他还能挨多久,只是没人搭理。
正如他说的“天要下雨,由不得人”,又一个五黄六月的日子里,满堂老汉悄悄地闭上了眼睛,他走得无疾无恙。
鬼魅的炭火旁,顺义老汉怒目圆睁,扯着嗓子叫骂着满堂的三个儿子。
“把你们龟孙子,俺早就说快给你爹漆棺材,一个个阴阳怪气,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恩?现在咋办?”
满堂大儿子说:“这谁能想到说走就走哩?让人没个准备。”
“俺没提醒过你们?你爹没说过?”顺义老汉捡起一块煤狠狠地往火堆中扔去,“这还用说,你们没长脑子?”
满堂老汉二儿子挠了挠脑袋说:“总想着身体还硬朗,过些年再漆,要不到时候不新不旧的难看。”
“这话说的!好像为了让你爹风风光光走才拖拖拉拉不漆?”
满堂老汉三儿子的话几乎是带着委屈的:“二叔,俺也难啊,两个娃屎尿不分,俺常年在外拼命挣钱,想回来趟都难呀!”
顺义老汉更气愤了,突地站起来,绕着火堆急切地过来过去,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凌厉的凶光。“嘿,都有理了!”指着三兄弟说,“现在不要说这废话,你们赶紧商量怎么安顿老人,这天可不等人。”
满堂老汉的三个儿子开始商量安葬满堂老汉的事宜。亲朋好友要请,鼓手贫士得请,猪羊鱼鸡必买,再加上纸火孝装,这样的年代,少说也得万把元。这个数字让兄弟三人没了言语,一个个向掉了尾巴的猴子,突竖竖地用鬼魅的眼神对着扑闪的炭火。
“俺两个娃上学哩,开销大得怕人,唉——”一长串的叹息声中老二终于最先开口。
老大也在叹息过后说:“都难哩,俺媳妇也是个病秧子,大病小病接二连三,大医院小医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烂哩。”
老三很不服气:“这么说爹是俺一个人的?有这个道理?”
三兄弟你一句我一句叹息着,浓浓炭火烟味中,话语间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哈,爹那会最疼你,我们哩,好像是外娘养的,就看见你亲哩。”老二先向老三开火。
“这丧良心的话你也敢说哩?你那媳妇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三理直气壮。
“反正俺受的罪最多,你们咋都得对得起爹。”老大似乎有些“与我无关”的意思儿,更何况老二老三在矛头相向地甩着涎水。
“哟!你啥意思?”老二老三异口同声地质问老大。
“啥意思?俺觉得咱不能平摊。老三的条件好些,出大头。老二你也比俺强,也得多出一些。”老大说。
“你尽说些放屁话,啊,你就尿得高着哩?”老二直眉瞪眼地冲老大吼。
“这人你们埋则埋,不埋就让放着。谁当紧?”老三梗着脖子吐了口浓浓的口水。
……
远山里的猫头鹰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炭火一点点暗淡下去。三个人为摊派的事儿脸红脖子粗,直至大半夜也没能达成共识,一个个气愤至极地离开。老大离开时才发现他的儿子一直静悄悄地坐在满堂老汉的灵棚里,正打着盹。
“平儿,走,回去睡!”几乎是命令式的呵斥,将两个兄弟的气撒在幼小的儿子身上。
平儿从迷糊中惊醒,疑惑不解地问:“咋了爸?”
老大没好气地再呵斥:“回去睡!”
平儿无辜地说:“过两天就见不到爷爷了,我不回去。”
老大拉起平儿离开,平儿带着哭腔说:“我再坐一会嘛,爷爷对我好。”
第二天顺义老汉问到昨晚三兄弟商量的事儿时,气得老鼻涕直流,一个个扇了三兄弟耳刮子。
“你们真没良心哩,那是你们的爹呀!我的天神神,俺活这么些岁数还没见过这种事!唉——”说着老泪也涌了出来,“凭良心吧,娃们!”
自从昨晚三兄弟你推我让开始,满堂老汉的老伴便躲在炕角里沉默,她没有泪水可流,没有话向兄弟三个说,还能说啥哩,只是间断性地说一句,“老头子,你把俺也带上多好哩!”
顺义老汉关于良心上谴责的话在三兄弟身上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直到哭哭啼啼从西安赶回的满堂四娃,唯一的女儿进了家门。
看着冷清的满堂老汉的灵棚、绷着苦瓜脸的三位哥哥,还有一见到她便干嚎起的老母亲,本就悲痛的四娃足足在满堂老汉的灵前嚎哭了三个小时。
“大哥,你是长子,这是怎么回事?”四娃用冰冷的眼神问老大。老大没有吱声。
“二哥,三哥,怎么回事?”老二老三如出一辙的缄默。
顺义老汉用低沉的声音对四娃说:“他们在你爹的事上讲价钱哩!”原原本本地告诉四娃事情的始末。
四娃听后只是笑了笑说:“没事,俺还在哩!”
顺义老汉惊诧地说:“闺女啊,咱这嫁出去的女儿不宜安顿爹娘的。”
四娃说:“二叔,那是俺爹,俺不计。”
四娃请来了油匠,为满堂老汉的棺材漆上了花花绿绿的图案。
悲恸的唢呐声、“童男童女”、花圈纸屑,四娃呼天抢地地送着满堂老汉离开。棺材上一只红色杜鹃鸟,头仰“驾鹤归西”,只是不知是油匠的败笔,也或颠簸的行进所致,未干的油漆从红色的杜鹃鸟身上拉出长长的痕迹,红了一大片……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抚慰心灵,擦亮心窗。
倾心于审美和静观的写作,聚焦于心灵与情感的缠绵。
或许文学的光亮并不耀眼,但“即使灯光如豆,也能照亮人心的隙罅,照亮思想的表情。
精神的欢愉,会使灵魂有光,会使天地温暖,会使生命芬芳。
让我们心相抵,手相携,一起在蓝天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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