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古海县城群山环抱、雄踞中央。城西不远，便是神蜴山南北纵延，山下是海源河蜿蜒南向。在崇山秀水之间一溜村庄摆开。得山水之气，这一带可是出民间故事的地方。今儿的故事出在中段相邻的两个村，上首的叫将军里，下首的叫陌上村。相去只有三里路。要是平川大县，如同一个村子一般。故事的主人翁男的叫乔仲青，小名虎则，生在将军里；女的叫鹿蕴玉，家人呼作小玉，生在陌上村。这陌上村村庄小，只有小学四年级，五六年级须到将军里去上。那年鹿蕴玉11岁半，妈妈送她到将军里上五年级。在学校里碰上蕴玉爸爸的拜把兄弟乔刚。乔刚也是安顿儿子乔仲青来新班上学的。两人刚好分在一个班上，这乔仲青今年12岁，长蕴玉几个月，生得剑眉挺鼻一脸男子气。蕴玉妈说：“好哇，碰巧的跟你虎则哥分在一个班上，虎则，你可要照顾你妹妹啊！”“没问题！”虎则应着，一派一诺千金的样子。引得两家大人都会心的笑了。虎则爸也吩咐：“你妹妹来咱村上学，跟孩子们不惯熟，当真的要好好照顾的”。虎则点点头。拉着蕴玉进教室去了。
　　 从打这天起，虎则真的当起了他这大哥哥，处处照顾着小妹。帮她领课本、订书皮、帮她值日扫地，外出郊游时他牵手帮扶。遇到下雨、下雪天，回家不便，他就把她领家中，虎则父母也待小玉如自家孩童一般。班上有几个顽皮蛋常逗外村的女孩子，虎则对他们说：“小玉是我妹妹，你们可别招惹她，谁欺负她我跟谁算帐！”说着挥挥他的小拳头。一个绰号‘土猪’的男孩，努着嘴耍笑：“哟，哟，哟，没见你妈抱的，有这么大的妹妹？不是你婆姨吧，哈—哈—哈！”小玉羞得脸红，虎则拿拳头擂那‘土猪’。虽是童稚戏耍，但两人的心里却甜滋滋的。小蕴玉好像与生俱来的一种依赖感，觉得虎则哥就是她的依托和靠山。虎则从打见过蕴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晚上睡在炕上，闭上眼睛，老是她那桃花样的笑脸。那弯弯的眉毛下一双黑黑亮亮会说话的大眼睛。孩童间不晓得什么爱情，只觉得对方好亲好亲。
　　 走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代，他们进城上了初中，村子离县城近，都是走读的，每天骑自行车相跟着，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行着，像春天里的一双蝴蝶。进入九十年代，满世界的爱情和情爱的故事，熏染得少男少女们早熟早恋。一天蕴玉把虎则叫到一边，说：“听说班上的孟昆、李姣几个都谈对象了，你也不早早瞅摸一个，不要等好的都让人挑去了，你拣不着。”乔仲青哈哈笑着：“劳你费心，我早有了，他们谁也比不上的。”“在哪个班呢？是谁呀？我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故作调头看它方，引得蕴玉左顾右盼，他却用手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就是你！”笑得前仰后合。蕴玉拿粉拳在仲青胸脯上擂着，“还当人哥哥呢，你真坏！”接着就扑到仲青怀里了，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不是一时的冲动，爱情的芽儿早已在两人的心头萌动，你有情我有意不止一天了，只是谁也没主动说出来。捅破了这层纸，两人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思夜想，甚至上课、上自习也常常走神，来回上学的路上说不够，抽空躲在一边偷偷约会。教室里仲青坐在蕴玉身后，上课时常常接到仲青偷偷递过来的字条，长的、短的，诗歌的、散文的，情书一份接一份。蕴玉也悄悄回他，爱情的清溪在两人的心田里流淌。
　　 那晚，蕴玉在她自己的闺房里作完作业，掏出仲青下午上课时递来的情书。是一首很直白的情诗：“我是星星，你是月亮；我是绿叶，你是红花；我是船来，你是港；我是山来你是水；我们的爱情比那山还高，比那水还长……”蕴玉笑着，心说：“男孩子到底心粗，哪有月亮与星星比爱情的？不见的月亮星星常相伴的；红花绿叶只是相衬，没作蕊儿交融结籽的；船儿也要离港，水儿也要离山的。都不太切贴，怎么改一下好呢……”蕴玉思索着。情诗虽然写得粗白了些，但哥哥心底的爱却像那大山腹地的泉水涌涌不竭。从小起她就认定，虎则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不止人生得帅气英俊，脑袋瓜也特好使，学业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的，更有他那果决刚毅的性格，乐于助人，一诺千金的品行，让男生敬服，让女生倾慕。蕴玉心里暗自庆幸，老天让她早早遇到他，早早心牵了他，要不的话，让哪个慧眼识金的掘了去，可是追悔莫及的。他们常常在林间河畔谈论爱情这个恒古的话题。诉说那贾宝玉、林黛玉的彻骨深爱；梁山伯、祝英台的生死痴情；唐伯虎、秋香的浪漫开心；周文雍、陈铁军的壮烈凄美。他俩说，咱不慕宝哥哥、林妹妹，也不做梁山伯、祝英台，咱学居里夫妇，咱学尔康、紫薇，爱就爱她个轰轰烈烈，干就干他个出人头地！
　　 班主任老师发觉他品学兼优的两个得意门生有点神不守舍，便婉转提醒家长。两家大人听了也未置可否。心说，这也是早晚的事，只是不要耽误学习，叮嘱了一番也没做指责。不知是上天考验，还是好事多磨，在他俩甜甜蜜蜜、梦幻憧憬的时候，磨难不期而至。初三那年，在两人回过神来，重振旗鼓迎战中考的时候，鹿蕴玉的父亲得了重病，家中不光没了收入，还要为父亲治病。眼见的小玉的学上不成了，她一痛父亲二怜自己，哭得泪人似的，虎则给她擦擦泪，伸手把她揽在胸前，深情地说：“别怕，别怕，我们不是都长大了吗，是风是雨我给你撑着！”“我们都是穷学生，能有什么办法?”“你就好好复习吧，安心上你的高中，我自有办法！”
　　 假期里，蕴玉接到了高中入学通知书，将喜讯告诉虎则哥，仲青为她高兴，跑过来为她祝贺。“虎则哥，你的呢？发了下来了吗？”“发下来了放在家里了”。仲青掩饰过去了。开学的日子，仲青给蕴玉交清了各项费用，一切安排妥当方离开。当蕴玉问他分在哪个班时，他笑笑把话题叉开了。蕴玉觉察出点什么，去向原来的班主任打听，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报考！班主任婉惜地说：“本来是上本科的好苗子，放弃了真可惜。可是他说，他有承诺，他有责任。”蕴玉全明白了，他是为了她才没上高中的！她去找他，她说她不上了，她不能让他为她作出关系一生的牺牲。他笑笑：“傻妹子，怎能说不上就不上呢？你要执意那样不是辜负了我一番苦心吗？放心吧，我不会埋怨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辞别了她，毅然到省城打工去了。每月把学校的花费足数寄给她，为了方便联系，还借钱给她买了一部手机。两人很少见面，但打手机发短信，让两颗澎湃的心灵分分秒秒没有离开。
　　 三年的时间在艰难、苦楚与恋念中过去了，高考过后，她期盼着，好歹能考上个学校，专科也算，少上两年，少给虎则哥添负担，她也稍稍心安些。可是结果出来后，她却落榜了。她悲悲泣泣地把这个让她愧疚的结果告诉他。他说：“没什么，世上没一个弹弹打一个雀雀的事。挫折会有的，幸运也会有的，失败是成功他娘，咱们重打锣鼓重开戏，专科还不在咱眼里的，要考就考它个本科！好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哥哥给你加油！”他满不在乎的油腔滑调让她破涕为笑。他专程跑回来，勉励她千万别气馁，一定要趁热打铁，背水一战，与命运一决雌雄！钱的事不用愁，哥缺不住你的！她听他的，她倚着他胸脯，觉得那么厚实，让她有勇气有信心。仲青给她报了名交了费，她上了复习班。不知道仲青在外打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知道她的上学费用一分没缺过。不知道蕴玉在一年之中熬了多少夜，费了多少心，只知道她小考测试的成绩，一点点地长进。像父辈拉平车上坡，只能进不能退！她累得都快吐血了。为了她也为了他，为了她俩的那份美好憧憬，她不能退却。天道酬勤，她成功了！高考录取结果公布了，她考上了尧都师大本科！她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为她欢呼雀跃，他们终于看到幸福的曙光。
　　 上大学的费用可不比上高中那么好对付，蕴玉家里肯定拿不出来，仲青家的家底也不行，两人合计，还是靠自己。刚好仲青在省城饭店里打工四年，学了厨子的手艺。现学现卖，就开个小饭店试试。蕴玉到学校报到，仲青在尧都街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租了门面，借贷做本，开起了小饭店。虽是人地生疏，亏他苦心经营，生意还算不错。蕴玉也在饭店吃饭，功课之余有空就帮着打理饭店的生意。两人虽生活在一起，但没有同居。他们守着自己的信条，不做那凡夫俗子，保持着那纯洁高尚的爱情。等机会成熟的时候，正儿八经地迈进那神圣的婚姻殿堂，做最圣洁最幸福的一对。
　　 对两人的恋情，两家大人都心知肚明。老长一段时间，两家都很满意，期待他们能喜结连理。可是事情向后发展，情形就渐渐起了变化。首先是仲青父母这边开始不自信，因为蕴玉上了省里－流的师范大学，从此便端了公家的金饭碗，而虎则却是一个打工仔，身份地位太悬殊了，现世的人都现实，将来能不能成，即便成了，会不会持久，都成了悬念。蕴玉家大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见面打招呼，不再像从前那么热情，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尽管在毫末之间，但在风雨中爬滚的乡下人还是读得出来。考虑再三，乔刚夫妇否定了儿子的念想。他们知道儿子很倔强，压根没跟他打招呼,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事。仲青知道后大闹了一场，甩门而去。他不承认这门亲事，他义无反顾地依然在尧都开他的饭店，一如既往地与蕴玉交往。他把事情给蕴玉诉说，蕴玉抚着仲青钦泪的面孔，说：“没什么，那门亲事是不合法的，我们不承认它！我们有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命运我们自己来把握，谁也不能干预我们的选择!”两人相拥而泣。两颗炽热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四年的大学生活走过来了，这四年鹿蕴玉又上学，又帮乔仲青打理饭店，断断续续还干家教，走得不轻松；乔仲青陪她一路走来，把家中的一切全抛搁在一边，开饭店经理、会计、采购、厨师、服务员一肩挑，没明没夜操心费力，走得那叫个艰辛！只是他们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奔着那份美好,携手同心，以苦为乐，心也甜。
　　 大学毕业了，鹿蕴玉顺利通过教师选拨考试考核被录取，成为母校古海一中的一名教师。她心里充满了荣誉感和幸福感。乔仲青也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他把它当作他们共同的胜利。安顿下来后，有一天仲青悄悄向蕴玉提起结婚的事，热恋了十多年的恋人携手走过苦难之后，是多么渴望伴着美妙的音乐双双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蕴玉说：“好！我去跟家里招呼一下，也好做个准备”。母亲为了照顾她的生活，同时也照顾正在上高中的小女儿碧玉，在县城里租间房子住。她回去跟母亲商量这事，母亲一脸的惊愕。小玉说：“俺俩的事，你是知道的，怎么惊奇起来？”“小玉，他订亲了，没告诉你？”“他说过，但他不同意，也没登记，不算数的”。“他不作数，你不作数，可是十里八村都知道，你嫁给他算怎么回事？不征求我意见便罢，要跟我说，我是不同意！”小玉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复杂，让她陷入苦闷。她与仲青的交往是从来不避讳人的，一些熟悉的同事，包括过去不止一次夸他俩是才貌双全一对绝配的同学，这时也转了向。有人在她耳边叨叨：“听说你要跟仲青结婚？他只是个初中毕业，没有正式工作，又没城镇市民户口，你们怎么一起生活？”“你初出茅庐，涉世不深，千万别把自己给低价搭售了。现在教师这一行香着呢，好多行政机关的公务员，在单位找不到合适的，常常来一中挑自己的意中人，找个公务员多好，出双入对，将来自己办个事，孩子升学就业，亲戚办个事，都有个依托照应，比找个厨子强一万倍哩！”七扯八挂的把蕴玉的心都搅乱了。
　　 隔一天，仲青来找她，问她跟家里说了没有？她如实告诉他：“妈不同意。”“怎么会呢？伯母对我又不是不了解。”“她说你已订亲了。”“那不是不算数嘛！”“她说村里人都认可的，咱两人四只手堵不了众人的口。我把咱们意思都说了，她就是不同意。”“那我跟她说吧。”那天晚上，仲青去跟鹿母商量这事。鹿母说：“虎则，你也是个精明的孩子，俺知道你与小玉好，你也帮了她不少忙，可人都得面对现实不是？你看你们现在双方的状况都不一样，走不在一起的。听说你爹已给你在村里订了亲，挺般配的。劝你们还是清醒些，各走各的路，免得以后曲折”。“敢情你嫌我配不上她？那早说呀！我爹给订了亲，你当时也知，为啥没说，现在才拿来作挡箭牌？”他越说越生气，嗓门高了些。蕴玉不高兴了：“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干么吼我妈？”“你妈势利眼！”“你才厚脸皮，来赖什么？”蕴玉的妹妹碧玉接上嘴。“快，快走吧，别现眼了。”蕴玉气呼呼地将仲青推出门外。这是她俩人从小认识以来，第一次生了气。仲青铁青着脸走了。怎么会成这样呢？简直成一锅粥了。蕴玉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左右为难，抬起脚来都不知该往哪边落了。
　　 这些天，乔仲青的脑子里像烟雾弥漫，郁闷、不解、憋屈、恼火掺杂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本来顺理成章的事，怎么会风波骤起呢？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是小玉她妈变了？还是小玉本人变了？她从泥滩里走出来，她羽毛丰满了，她要飞高枝了。那我呢？嫌我文化低？嫌我没正式工作？没市民户口？我为啥没上高中，她不知道？我为啥没抱上公家的饭碗，她不知道？我把前途牺牲了，她不知道？我把我的全部心血汗水都投入了，她不知道？我把一世的感情都付出了，她不知道？鹿蕴玉，你竟忘得这般利索？忘得这么干净？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偏偏是阳年前后婚庆的高峰期，看着街上淌过的一队队婚车，他呆呆的，一肚子的酸楚，牙齿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里的泪淌出来。他扭身回到租住的屋子，甩手把门关上，但喧嚣声还是透过窗户钻到他耳朵里来。辟辟叭叭的鞭炮声像鞭子一样在抽打着他的心。看官，你瞅摩，但凡有主张的人多是自尊心极强的主，他会为自己认定的事，义无反顾、奋力前行。他也会钻了牛角尖，一条道儿走到黑。乔仲青就是这种人！他不甘心他深爱的人离开他，他不容忍他倾心倾力帮助过的人背叛他。他看得出来，不仅是小玉的家人，反对他们的婚事，连小玉也动摇了。他心中的梦想破灭了。他一直把她看作他生命的全部，现在一切都完了，他感到从没有过的绝望与愤懑。告吧？婚姻自主，小玉并没犯着那一条。上道德法庭吧，那只是个虚幻的东西，找不着的。屈从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那日是蕴玉的生日，头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上起来天还是灰蒙蒙的。凛冽的寒风带着种压抑与烦乱，在街头巷尾漫无头绪地闯荡。上午仲青打去了电话，蕴玉应了一声，声音颤颤的，随后就挂断了。傍晚时分，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仲青来到蕴玉母女的租屋。他平静地对蕴玉说：“小玉，咱们结婚吧。多少年了咱们不就盼着这一天吗？”小玉没吭声，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仲青耐着性子说：“咱们出去谈谈好吗？”说完不待小玉回答，拉着她的手走出来。鹿母和鹿小妹当时都在屋里，看见仲青将小玉拉出来，不放心都追出来。鹿母上前，推开仲青的手，说：“你这孩子怎这样不知情理呢？小玉都把她态度表明了，你怎还缠着她？”乔仲青眼里闪出愤怒的凶光，他劈手当胸抓住了鹿母的衣服，伸手去腰间要掏什么。鹿蕴玉见势不妙，扑上来想扯住他。乔仲青甩开了她，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砍刀。鹿蕴玉扑过来救护她妈，头正迎着乔仲青挥过来的砍刀，登时倒地，血将雪地染成一片鲜红！乔仲青杀红眼了，嘶喊着向鹿母鹿小妹挥刀砍去，两人相继倒在血泊之中……
　　 凄厉的警笛声划破了冬日的夜空，警方撒开了搜捕的大网。次日拂晓前，村里的民兵在虎则他们上学时常去郊游玩耍的神蜴山山崖下，找到了倒在雪地里的虎则，已自杀身亡。山崖的石壁上有一个血写的大大的“？”号，点点掉落的血珠在崖壁上蜿蜒凝结。仿佛一个血污的魂灵在空旷的雪野中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