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大姐结婚那年，我大约只有五六岁光景。那天，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前来迎娶大姐，当他们离开村口时,我大哭着追上去，不准他们把大姐带走，我固执地要把大姐留下来。亲朋们七手八脚，把我抱回了家，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这一闹剧。
　　 多年以后，提及往事，母亲说：小时候，你大姐最疼你，你跟大姐最亲！
　　 渐渐地，我长大了，也懂事了。我得知大姐嫁到四公里外的东湖坪，嫁给了一位军人。那年月，女人能嫁一位军人，也是一种无尚的光荣。
　　 我听母亲说，大姐夫那时在东北从军，临近朝鲜。那是祖国的边陲，距我们所在的南疆之地有数千公里之遥。一年当中，秋冬犹寒。听村里的老人说，在最寒冷的季节，东北气温达零下几十度，奇寒难耐。有乡邻打趣说，在东北寒冷季节，若在野外撒下一泡风流尿，尿刚排出体外，便迅速结为一根硬绑绑的冰棱子。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有点夸张。
　　 根据我们乡下的习俗，每年春节后的第二天，即年初二，凡有外嫁的女儿，这在一天，娘家人都要高高兴兴地派家人去唤女儿回来做客，这样显得娘家人疼爱女儿，也显得有礼数。每年初二，吃过早饭，我便早早来到大姐家，喊大姐回家做客。
　　 从小到大，我去过东湖坪无数次，我对它的印象格外深刻。东湖坪是一个大村落，远近闻名。东湖坪曾家村最负盛名的是该村拥有“九栋十八厅”，该村房屋建得密密麻麻，房屋虽多，却丝毫不乱，布局井然有序，颇为严谨。一条条屋檐，一座座大厅，恢宏大气，虽然没有达到雕梁画栋的程度，但大厅上的柱子却是粗大气派，一间间房屋整整齐齐，浑然一体。东湖坪还有数座方方正正的四方大围楼，建于清朝，围楼高四五层，全由青石板、青砖、鹅卵石混合彻成。听东湖坪的老人说，当年彻楼时，用的是糯米石灰浆，粘度极高，硬度极强。围楼底部墙厚两米，楼顶墙厚也有一米，可谓固若金汤。据说，旧时战乱频发，多有盗贼。若逢乱世，村民们便争先涌进围楼，大铁门一关，普通军队或寻常盗贼，面对此高大围楼，只有徒呼奈何的份儿了。
　　 有人说，清朝时，东湖坪曾家先祖财大气粗，有望族在朝为官。有也人说，有族人在京经商，发了大财，跟朝廷重臣张之洞走得近，讨得张之洞的一纸墨宝。直到今天，张之洞手书的“永成宝障”石刻仍高高嵌在曾氏围楼大铁门上方的墙壁上。
　　 或许是感到先祖曾经无比光耀过，或许是村落大，人口多，东湖坪曾氏宗族观念历来强烈，民风强悍，排外情绪相当严重。
　　 大姐夫家是个大家庭。大姐夫共有四位兄弟：长兄在县信用社工作，二兄是一位教书先生，大姐夫排行第三，老四是位粗人，在在务农。大姐夫家兄弟众多，家庭矛盾也多，叔嫂妯娌之间勾心斗角，平日之间，免不了要发生恃强凌弱之事。最厉害的要数老二和老四的老婆，她俩工于心计，嘴功恶毒，常常指桑骂槐，无端咒骂。对于这样的狠角色，当家婆的虽然无比厉害，却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们。老大的老婆年长，丈夫吃国家粮，有稳定的收入，丈夫每天回家，家里人自然不敢冒犯大嫂。最可怜的就是我大姐了！大姐夫不在家，大姐心地善良，独木难支，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年纪小，大姐在曾家的遭遇可想而知了。
　　 听母亲说，因为家里穷，大姐没有读完小学，便辍学了，但大姐非常聪明，读小学时，背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令村人刮目相看。大姐十三四岁就成了家里的主力军，每年为家里挣了好多的工分。大姐心地善良，人缘好，力气大，是队里的好劳力。可大姐嫁到曾家后，经常受到曾家的无端欺凌。天长日久，大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麻木，眼神无光。
　　 大姐初嫁曾家不久，母亲即听说大姐受到欺负，心急火燎赶往大姐家，跟曾家人交涉理论。母亲指天划地说：我家女儿在村里尊老爱幼，勤劳肯干，人见人夸，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母亲发誓说，我家女儿的品性如何，我心知肚明，说她好吃懒做，就是白纸写成黑字，无端冤枉好人！
　　 可是，曾家婆媳牙尖嘴利，刻薄异常，她们常常联手欺负大姐，让大姐连连吃亏！
　　 有一次，哥哥有事到大姐家作客，大姐的家婆便向哥哥告状，说大姐偷了她的金银宝贝儿。哥哥说，我知道我姐姐的人品，借她一百个胆，她也是断断不敢偷东西的，一定是您老人家弄错了，或是您忘记宝贝放哪儿了。如果您老人家不信，你们可以向公安报警，让公安前来破案，到时自然会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大姐的家婆见哥哥有理有据，这才略为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气焰。
　　 大姐的家婆是个刻薄无比的妇人，她见大姐软弱可欺，便处处针对大姐。大姐被逼得无法可施，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大姐痛哭流泪，伤心欲绝，悄悄地摸进了村前的那口又大又深的风水池塘，决定了结痛苦不见天日的生活。幸好，天可怜见！那天夜里，村里有人上茅厕，发现大姐在池塘里寻短见，危急关头，救了大姐一命。母亲闻讯后，火速赶往大姐家，把大姐接回家。母亲又气又激动地骂大姐：“你真是个糊涂虫，你怎能一死了之？你死了，人家怎样看你？人家肯定认为你理亏才寻死的！你要好好地活着！老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要耐心地等到那一天！”
　　 某年春节，大姐夫从军队回家探亲。除夕之夜，天空中下着瓢泼大雨。大姐的家婆又故伎重演，污赖大姐偷了她珍藏的金银。大姐指着天，发誓自己绝没有偷东西，可是她的家婆却步步紧逼，丝毫没有退让。最后，大姐的房间被翻箱倒柜，弄得狼狈不堪，也没有搜到赃物。大姐的家婆怒气难消，要把大姐大姐夫轰出家门。大姐夫流着泪跪着发了毒誓：“娘呀娘，如果我们偷了你的东西，天打雷劈，我们都不得好死！”
　　 大姐大姐夫被无端折腾一番，闹得鸡犬不宁。大姐过了一个无比凄惨的除夕之夜。
　　 不出数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到户的土地政策。大姐家分了家，大姐夫没有退伍，仍远在东北服役。那时，外甥年小，大姐的家婆死活帮大姐看顾孩子，母亲二话不说，吩咐我去了一趟大姐家，把外甥接到我们家来寄养。外甥住在我们家，读了六年小学，直到考上了县城重点初中，才离开了我们家。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每年暑假，适逢农忙季节，母亲命我带上外甥，到大姐家住上一段时间，一来帮大姐干些农活，二来帮大姐生火做烧，照顾外甥，减轻大姐的负担。我在田地里帮大姐忙活，提早回家，挑一担水桶，从村口的老井挑完水，然后才生火做饭。大姐的邻居家，有一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伙伴，那家伙长得像个小流氓，流里流气，总是拿话撩拨外甥，屡屡欺负外甥。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冲天的怒火，逮了个机会，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放倒屋檐下的青石板上，骑在他身上，挥起拳头，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从此，他在我和外甥面前，变得老实多了，再也不敢惹事生非了。
　　 大姐家分家后，家婆跟着大姐家住在一间房子里。大姐说，她家婆的手脚不干净，好几次，大姐当场碰见家婆偷了她煮好的鱼肉，送给其他兄弟的孩子们享用。大姐生性懦弱，即便当场碰见家婆偷东西，也不敢声张，只好把怒气往肚里咽。
　　 夏收夏种最忙时节，大姐独自忙不过来。那时，母亲动员我们全家的劳力，外加大堂兄一家，悉数前往大姐家，支援大姐干活。大伙直奔田间地头，花上一两日的时间，争先恐后帮大姐劳作。那样的场境，热闹无比，欢笑声传遍田野……
　　 大姐夫服兵役十数年后，终于退伍回乡。大姐夫所在的部队领导非常重视大姐夫的工作安置，两位领导亲自陪大姐夫回乡，走访有关部门单位找工作。开始时，政府给大姐夫找到了公路局的工作，因为大姐夫在部队从事测绘工作，这多少跟他的本职工作能扯上关系。可大姐夫担心说，到时年纪大了，万一被安排到乡下的公路站工作，每天要上路，从事体力活，那就麻烦了。姐夫考虑再三，最后推掉了这份工作。当时，县里的造纸厂正当红红火火，工人的工资也高，大姐夫提出到那儿工作。在部队领导的亲自交涉下，大姐夫很快安排到了县造纸厂工作，并当了一名中层领导，负责厂里的工程建设。大姐夫在厂里还分配了一套瓦房。
　　 大姐依旧守着家里的数亩薄田。大姐夫有空的时候，也回来帮大姐在田干活。大外甥上中学时，小外甥出世了，大姐更加忙碌了。
　　 大姐夫在企业工作，生意好的时候，大姐夫的收入还马马虎虎。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县造纸厂走下坡路，大批工人被迫离开了工厂，另谋出路。最后，企业倒闭，被私人老板承包。大姐夫从中层领导岗位下来，加上年龄偏大，被安排到待遇最差的一个岗位上班……
　　 大外甥读完了广东工业大学，在广东江门谋了一门不错的职业，完成了人生成家立业的过程。为了照顾孙女，大姐便离开老家，远到江门，跟外甥一起生活。大姐照管孙女，操持了家里全部的家务。可大姐的媳妇并不贤惠，总是嫌这嫌那，开始时，她找碴儿，使眼色，怠慢大姐，后来发展到公然跟大姐吵架。逢年过节回来，大姐提起自家的媳妇，忍不住满是委屈，泪眼涟涟。我和母亲见状，十分不快，我对外甥发了脾气：“你是怎样对待母亲的？怎能让母亲暗地里流泪呢？”
　　 外甥从小在我们家长大，我知他性本善良。关键问题是，外甥在家里就像一头老黄牛，只知道在外面挣钱，然后把所有的收入，悉数交给强势的老婆，日常生活费用，全部由老婆支配。有一年春节，老板见外甥为了公司的利益，相当卖力地工作。老板大喜，特别奖给他一万元奖金。可外甥却把这笔钱悉数缴交给老婆。听大姐说，外甥跟老婆起过好多争执，好几次跟老婆动粗，手臂总是被老婆咬得血肉模糊。大姐说，有一次，媳妇凶得不得了，拿起一把菜刀，在家里追着外甥，声言要一刀砍死他！外甥如此懦弱，面对强势的老婆，无法改变现状，只好听老婆发号施令！
　　 我气愤难当，这样的老婆，不知道尊敬婆婆，不会爱疼夫君，要她做甚？干脆休了她算了！如果换作是我，早已一脚把她踢开。可我知道，外甥早已被她玩于掌股之中，这辈子怕是不能逃脱其“魔爪”了。我也曾经亲自打电话给她，语重声长，好说歹说，劝她要尊老爱幼，做一个好媳妇，家和万事兴。可她依旧置若惘闻，仍然我行我素！
　　 就这样，当大姐的第二个孙女能独立行走之时，大姐终于被媳妇扫出了家门。大姐无可奈何地回到了老家，重新拿起锄头，戴上斗笠，挑上箩筐，走进田间地头，开始了自己的农耕生活……
　　 此时的大姐夫，已经办了退休手续，也在家里生活。大姐夫每天在村里跟一群游手好闲的汉子玩扑克，有时候还参与赌博，懒得不做一点家务活。大姐有时劝他，可他却来了脾气，大发雷霆，骂大姐干涉他的生活。我知道，大姐夫原是一个大男主义者，外表看上去谦恭有礼，可骨子里却脾气粗暴，动辄发火，甚至打人。有一次，他跟大姐发生争吵，动手打了大姐一巴掌。我得知情况后，也来了脾气，我当着大姐夫的脸面，警告他说：“我不管你们夫妻俩如何争吵，但君子动口不动手，先打人就是不对！你想过没有，你的年纪这么大了，如果我也当做众人的面，打你一巴掌，你心里作何感想？你们家上上下欺负我姐大半辈子，难道你今天还想欺负我大姐吗？”
　　 大姐长年过度劳累，不幸得了风湿关节炎，其中的一条脚不时发生痛疼。有一回，我听说大姐独自坐车到市里看病，大姐夫既没有陪同，又没有给钱，我心中大为不悦，立即打电话给大姐夫，责备他说：“大姐没有文化，又没有钱，你怎么能放心她独自前往呢？万一有个闪失，你怎么办？”大姐夫支吾说，他知道大姐还有一点钱，他也提出过要陪大姐一起去看病，可大姐没有答允。
　　 亏大姐夫当过兵，见过外面的世界，本应是一个心胸开阔的男人，可他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小男人，一直以来，我发现他斤斤计较，视钱如命。有时候，大姐花了两元搭公车上县城来我们家做客，我们十分开心。可大姐夫心中却不高兴，责备大姐乱花钱，并斥责大姐是“客王”。我听后，气愤难当，要知道，兄弟姐妹之间平素来往，叙叙旧，多么亲切！作为大姐夫，怎能从中干涉大姐呢？有一回，大姐买了两斤六毛一斤的沙梨回家。大姐夫又莫名地生气，埋怨大姐大手大脚，乱卖东西，不知节俭。有一次，大姐炸了烧鱼，因饭前尝吃了一块。大姐夫勃然大怒，抄起整盘烧鱼，撒落一地。此事若不是发生在自家姐姐身上，我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小心眼的男人。这真是天下奇闻！
　　 大姐家分家后，其家婆轮流由各家供养，每家住两个月。如今，其家婆年事已高，到了风烛残年之时，动弹不得。轮到在大姐家吃住时，大姐还尽心服侍她，可她还鸡蛋里挑骨头，诸多意见，百般挑吃，嫌这嫌那，而她在其他儿子家里，面对厉害的媳妇，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次，大姐夫给我打来电话告姐姐的状，说他头晕，躺在床上。大姐夫诬告大姐清晨起来不理家婆，也不做饭，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回答说，我知道姐姐的为人，她断不会这样做的！你最好要弄清状况再下结论。中午，我打了个电话给大姐。大姐气愤地回答：我一早起来，煮好了饭菜，放在锅里热着。我进山砍了一担柴回来。你别听姐夫的话，他起来后没有揭开盖子看锅里的饭菜，乱发脾气，冤枉好人。他成天说头晕，可他玩起扑克来，却不分白天黑夜，连吃饭的餐顿也忘得干净。
　　 这么多年来，我对大姐的家庭一清二楚。大姐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也明明白白。每每念及大姐在屈辱生活，我心中充满了愤怒。从前年开始，我对大姐夫虚伪龌龊行为痛恨之至，我发誓不再叫他一声姐夫，这样的姐夫我不稀罕！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们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同在一个屋檐下，当尊老爱幼，和睦相处，以孝道起家，以诚实为本。我没有料到，大姐到了晚年，儿子们早已成家立业了，也是如此凄苦。我在心里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如今父母不在了，大姐是我们家的长辈，如果曾家再变本加厉虐待大姐，我索性把大姐接到县城来，跟我们一起生活，让她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我愿把大姐侍奉到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