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我们已二十年有余，十年前的那个正月，外爷也在一场车祸中撒手人寰。舅舅们因工作也相继离开了这个村子。可是，每每走到外婆村，仍身不由己地去走进那条熟悉的胡同，看看那个长满儿时记忆的院子。
　　 通往外婆家的那条胡同是幽长的、崎岖的。但与去外婆家的兴奋心情比较这些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二三月间，胡同两边的草牙儿，那些弯着枝儿的酸枣枝儿在胡同的高崖上调皮地探出头来。住在这条长胡同里的人好像都是外婆家的自家人，据说胡同口是十外爷家，继而是八外爷家，九外爷，……只要走进胡同都是在热情的招呼声中穿过的。尤其走在胡同尽头那堆热情地给我开玩笑的爷爷们，他们错落有致地挤满了那口面南的老窑台旁：有手里拿个长烟杆眯着眼睛抽烟的；戴着黑瓜皮帽，两手插在袖筒晒太阳的；还有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个小镇的奇闻趣事的……
　　 招呼过了这些“老顽童”爷爷们，稍向左转，便就看到了外婆家的门楼。外婆家的楼门总是虚掩着，打开楼门的瞬间我就激动地连喊带跑冲向院落““外婆、我来了，外婆，我来了！”
　　 那时的外婆没有让我的呼唤声失望。明媚的院落中外婆闻声赶出来，院落中央她那高大的身影，黑白掺半的发髻，偏襟的灰色上衣。这无比亲切的场景永久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继而外婆会先摸摸我的头，把我的小手放在她的衣襟下给我暖和。如此安顿好之后，便去灶房，片刻钟拿来切成各种大小的锅盔，锅里煮的还烫手的鸡蛋。外婆会把鸡蛋塞进我手里让先暖着，拿个切下来的锅盔沿沿说：“这最筋，快吃，人暖嘴，狗暖腿。”说完这句颠倒的俗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尽情地穿梭在外婆家狭长的院落和各个窑洞，一直是我儿时乐此不疲的事。这个院子有依沟畔箍的十来孔窑洞，以前住过许多户人家的，但从我记事起仅有面南的那一排四五只窑洞里是时常有人气的。那些废弃的窑洞里有好多箱书，我在这些阴暗潮湿的窑洞里翻箱倒柜，有彩色封面和插图的，是我寻宝的终极目标；院子前面大片的草莓地在三月里已经蓬勃地生长着；地畔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被儿时的我一直排斥着，上面用脚踢用刀割的，听村里的老人说，柿子树是不祥树，家里种柿子预示着这家的（麻烦）事多；树下最多的是外婆种的鸡冠花，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草，夏天群花争奇斗艳，但，在我眼里鸡冠花与喇叭花还是略胜一筹。院子中央大铝盆经常晒着的从窖里打上来渗凉的水，蜜蜂在盆边只为啜那甘甜的窖水，丧命的倒也不少。放眼向沟里望去，漫山遍野的绿里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外婆说翻过了院子里，这个沟有她的姐姐家，等她一有时间就翻沟去看姐姐。
　　 其实最好的去处莫过于二舅的新房了，二舅驻守边疆，只有新婚带着二舅妈回来住过几日。那孔窑只要不是天阴下雨，两扇黑门上的栓子总是耷拉着，门是敞开着的，外婆说怕里面太潮，舅舅回来没法住，可惜这扇开着的门久久等不到归来人。里面只有一套崭新的镶有金边的组合家具，我会挨个拉抽屉衣柜翻开，虽然除了那两个锦缎丝绸面的新被子，别无所求，但我还会执着地呆在里面，躺在炕上的席上面仰望着窑洞顶，黄泥桨将窑洞粉刷得平平整整，谁能看不出这俨然是新房呢？幻想着将来我做新娘会不会也有这般好的新房。
　　 外婆家经常让我流连忘返，母亲走时我会藏在这些窑洞的某个角落，对于母亲的召唤声我会置之不理，听着外婆的圆场声和母亲对我的责备声越来越远，楼门“嘎吱儿”一声，我就“嗖”地跑在了院中央。
　　 晚上趴在光溜溜的土炕沿上，吃着外婆为我剥好的甜甜的黑衣核桃（外婆说那种黑皮核桃是甜的）。但天越是黑，想母亲的念头越是强烈，心里头涩涩的、酸酸的，这是甜核桃不能抚平的。我开始呜咽开来了，这时外婆让我静下来：“听，外面什么鸟在叫唤，那会飞来抓小孩的。”的确“咕咕嘚、咕咕嘚……咯咯喵、咯咯喵……”等不知名的鸟叫声回荡在这空旷的院落。早都听哥哥说过“咯咯喵”会勾人魂的，他的同学杜鹃的夭折就和这种鸟有关系。不由得吓得我一头钻进被窝，直至次日窑顶上传来羊蹄与放羊人的咳嗽声；直至晨光从窑洞的高窗上射到窑洞深处的八仙桌上；直至外婆带我在窑洞门前用唾沫当摩丝给我梳出光溜溜的小辫子……我才不再想起那些鸟儿的事。
　　 呆在外婆家时日多少，这空荡荡的院子也会让我感到寂寥，跑上洞子，找邻居家那个脸上有小酒窝长得很喜庆的喜凤，或者去家里有很多新鲜玩意儿的梁佩家。喜凤是个机灵的丫头，那会儿跟她很知心，那次在外婆家的厕所里拉出了一条小白虫的事儿至今我除了喜凤谁都没告诉过。倘若遇见雨天，这个沟畔畔的泥土院子成了青蛙的避难场所，我会邀请喜凤来外婆家的院子里捉青蛙，那些小青蛙总是逃不过我们的小手掌，罐头瓶光滑的壁上小青蛙在挣扎着，我们在坏笑着，跟本不计较外衣已经湿淋淋。
　　 也是在这样的雨中，外婆家的院子越来越模糊，外婆的影子也完全消失，院子里肆意生长的野草无人再去理会，窑洞崖畔上的土坍塌下来掩盖了院子往日的风光，土墙上的苔藓与酸枣枝儿上红红的酸枣成了唯一的风景。只是甚好，据说这个散落着我记忆的外婆村是周代文化遗址，没有被复垦。时而能瞧瞧重拾儿时的那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