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闲暇的日子，总爱从墙角扒拉出来一把生满锈的老锄头，一脸亢奋的样子。先是握在手里掂量着，怔怔地凝视一番，嘴中不停地叨唠着什么，接着便会拿出一条毛巾来，认认真真地擦拭一阵，最后再找出块塑料纸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我记不清父亲多少次这样了，也不晓得父亲这是怎么啦？一把多年不用的老锄头，都不再使用了，还找出来干吗？
　　 我想，父亲上了年纪，一准是岁数大了，变糊涂了吧！
　　 我这样认为。
　　 一天，村里来个收废品的，我清理当院的杂物时，清出了那把老锄，没多想，就卖给了收废品的。刚巧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一眼从废品堆里瞅见了老锄，两眼一瞪，猛吼一声，疯一般上前，伸手便将锄头夺了出来。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卖，不卖，给再多的钱也不卖！”
　　 我苦笑了声，问父亲：“您都多年不种地了，还要它干吗？”
　　 父亲盯着手中的老锄，脸上立马变得寒森森的，只说了句“你不懂”，便不再言语了，拎起老锄，头也不回的便往他的屋里去了。
　　 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我无奈地摇头笑笑，自语道：“说我不懂，哼！懂如何？不懂又如何？一把破锄头，不中吃不中喝又不顶用的，还有啥说头？简直是笑话！”
　　 我心里甚是不解，认为父亲是真糊涂了，便没往心里去。
　　 父亲过76岁生日时的前夕，姐姐用车拉着他去城里理发，我和大哥、三弟在家负责打扫清理当院及各个屋里的卫生。三弟从父亲屋内的床底下，又清出来那把老锄。他没多考虑，便随手扔到了三轮车上。最后拉着锄和其它的半车废品，到村南的那家废品收购点上，一块给卖了。
　　 父亲生日那天，亲朋好友都前来祝贺，气氛甚是热闹。父亲也显得格外的精神，一下年轻了许多。他满面红光，一脸笑容地站在大门口，不停地给前来贺寿的人们让烟敬茶，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到了晌午，全家人准备在一块照张合影像留念时，不知咋的，却一下不见了父亲的身影。怎么也找不到，可把家里人给急坏啦！
　　 “没父亲咋能成呢？赶紧分头去找！”大哥吆着我和几个堂兄弟，嘱咐一番，便出门分头找开了。
　　 我刚走几步远，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返身来到父亲的屋里，想看看他那把老锄还在不。结果胡乱翻了一阵，没有找到。我便问了在家的三弟一句，他说卖给村南的那家收购点上了。
　　 我心头一亮，仿佛有种预感：父亲准在收购点上。随即便骑辆车子向村南急驶而去。
　　 我还真猜对了，父亲果然就在那家收购点上，正站在大门口，对着里面的人又吵又闹，嫌不让他进去了。
　　 我忙走过去，正想劝慰他离开，没料到他也看见了我，两眼气得直喷火，对着我就骂开了：“是不是你个鳖羔子办的好事？把我的锄又给卖掉啦！”
　　 我忙附个笑脸，任由他发泄着涌上来的火气，随即又劝他道：“不就是一把老锄头吗，爸，别气伤了身子。您要真喜欢，我就用车拉着您去城里买个新的。”
　　 “你娘的，懂个屁！今天要不给老子找出来，就跟你没完！”父亲脸色铁青，五官恼怒得已近乎变了形。
　　 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不敢再吱声了。打记事来，我还从没见到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便立刻找到老板，敬着他烟，委婉地说明来意，很快就在里面找到了那把老锄，交给了父亲。
　　 父亲满面通红，双手将老锄揽进怀里，老泪纵横。
　　 我站在那里，惊讶异常。
　　 我感到了一种震撼：一把老锄头，竟令父亲这般地动容落泪，割舍不已，太不可思议啦！
　　
　　 （二）
　　 因为卖破锄头的事，惹得父亲虚惊一场。庆幸的是很快又给他找了回来，父亲的情绪才算平复。
　　 我们姊妹几个也感到好后悔，不就是一把破锄头吗！只要父亲喜欢，以后就随他的便，绝不会再招惹他生气了。
　　 晌午开饭时，父亲甚是高兴，一脸的兴奋，竟激动地喝下了亲戚劝他的两小盅酒，直喝得满面通红。
　　 父亲高兴地望我们一圈，最后笑着对我说：“仲儿，就你最听话，去我屋里把那把老锄拿来，爹要看看，有话要说。”
　　 大姐的嘴唇一动，看似有话要说。我忙用脚踢她一下，抢先开了口：“就听爸的，我马上去拿。”
　　 我很快就从父亲屋里拿来了锄头，递给父亲时，我发现他的两眼里，分明有泪花在闪烁。
　　 父亲两手接过去，抚摸着老锄，开心地笑着道：“一看见它，我心里就舒坦。有锄在，我就不会有事的。”他咳嗽了两声，接着道，“这把锄，跟我有53个年头了，都跟出来感情了，一见不到它，心里就难受呀！以前我从没说起过，它是我年轻时用半袋子大豆从集上换来的。”
　　 “是吗？”我瞅了瞅锄头，“以前还真没听您说过！”
　　 “这把锄，对我有恩啊！”父亲长出一口气，显得意味深长。他沉默了一会儿，就打开了话匣子——
　　 四十多年前，父亲在生产队里当农业技术员，那时候，他白天给队里锄地瓜秧，晚上就带上我哥良良，用锄头挑着被子去给队里看喂牲口的饲料。好像是刚立过秋，天气还很炎热。那天晚上，父亲带着哥哥跟往常一样，又来到了饲料场，习惯性地走到旁边的一面土墙跟前，放下被子，拿起锄头，用锄把的一端，斜支在墙上，另一端的锄头支撑在地面上。然后扯块塑料油纸往上面一搭，一个简易的歇息场地便出来了。
　　 半夜时分，父亲和哥哥睡着了，突然传来两声轰隆隆的巨响，把他俩一下给震醒了。哥哥吓得哇哇直哭，父亲闹不清咋回事，但他并没有惊慌害怕，而是一边哄着哥哥，一边迅速地爬起来，跑到外面去看。他借着夜色仔细一瞅，天呐！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他俩挨着睡的那面墙头倒塌了。万幸的是，父亲用锄头支撑的两人睡的那段没倒，其余两边连着的墙都倒下了。
　　 父亲愣了，张着嘴巴发呆很久才回过神来，忙抱着哥哥离开。
　　 天亮后，父亲才发现，那一段未倒下的土墙，全凭这把锄头给支撑着，锄把都压弯了。
　　 父亲费力地取下锄头时，那段墙紧跟着轰隆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父亲回到家，跟母亲说起了这事。母亲听后一脸的惊愕，望着锄头直落泪，她喃喃道：“真是万幸呀！一定是神灵附在锄身上显灵了，才保佑着你爷儿俩平安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给锄头跪下了，又是烧香又是磕头，一直供奉了好几天。
　　 父亲说到这里，眼睛有点发红。他停下来，扭脸望着哥哥又说道：“那时良良有五、六岁，不一定记得了吧！”
　　 “是吗？哥哥！”我忍不住插言道。
　　 “嗯！”哥哥一边点着头，一边盯着老锄直看，很显然，他已经沉浸到那段惊险的往事中去了。
　　 父亲吁了口气，接着道：“这把锄，当年曾救过咱家两条人命。尽管它只是一件干农活的家什，不会说话，但我觉得它很有灵性，咱得知恩图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风里来，雨里去，相扶相持，不离左右。跟我一辈子，我都是把它当成一个生灵来看护、对待。到了现在，我虽然不能再使用它了，可我怎舍得丢下它不管呢？更别说卖掉啦！不对么？”
　　 我心里怦然一动，一股热浪自心头涌起。
　　 我激动地望着父亲，又望向那把老锄，真没想到，生活中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是这般的重情重义，把一把曾经救过他和哥哥性命的锄头——一把没有生命的老锄，看得如此的主贵！一如他的生命。
　　 我不由得感慨万千，一任情感的风帆在思绪的大海上纵横驰骋……
　　
　　 （三）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都是与老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在田野，父亲挥舞着锄头，组成一道流动的风景。锄在手里翻转，手在锄上飞舞。一举一动，一伸一展，一招一式，都是一首淳朴
　　 的诗。父亲因锄头而精神，锄头因父亲而闪亮。生活的日子，就这样在父亲与锄头交相辉映的景致中，变得殷实与快乐！演绎出一曲曲精神上富庶的欢歌。
　　 没事时，父亲就喜欢蹲在家门口的那棵杨树下，拿条白毛巾，细心地擦拭着锄头身上的污垢。那一丝不苟的劲儿，真令人感动。
　　 记得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原野上，红旗招展，标语、口号扯得到处都是。父亲高举着铮铮发亮的锄头，宣读着冲天的誓言。那时候的他，年轻体壮，力大如牛，干起活来不要命。在生产队里举办的锄地大会战竞赛活动中，他凭着一把锄，得了个第一名。表彰会上，父亲肩扛锄头，神采奕奕，披红戴花，煞是风光……
　　 那一个暴怒的雨季，队里的河堤不慎决口，汹涌的河水咆哮着，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张着大口，吞噬着田野里一片片碧绿的庄稼，令人恐惧和痛心。
　　 现场上一片混乱，社员们啥法都用了，决口就是堵不住。情急之中，父亲突然大喝一声，用锄头挑着一捆绑紧的树枝，纵身跳进一人深的决口里，高喊着：“快来，朝这里填土袋！”硬是用锄头和身子，牢牢支撑起一道挡水的屏障……决口堵上了，庄稼保住了，父亲的双手紧紧抓着锄头，晕倒在水里……
　　 记不清多少个日子里，父亲手握锄头，早起晚归，披星戴月，在原野上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身影。
　　 记不清多少个日子里，父亲用锄头作扁担，挑着我们姊妹几个，一块赶集、听戏、走亲戚，用一双坚实的臂膀，挑起着全家沉甸甸的希望。
　　 记不清多少个日子里，父亲用锄头为我们在屋檐下掏鸟蛋，在槐树上钩槐花，在河水里捉鱼虾的情景……幸福，快活，乐淘淘！
　　 ……
　　 我突然感到，父亲与锄头，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已分不出彼此。相濡以沫，一路走来，共浴着天空起伏的风雨，打造着生活的辛苦与欢乐。让一种深沉、质朴的爱，在父亲的身上，在父亲手中的锄头上，演绎、延伸……
　　 我幡然醒悟：一把老锄，也许，在常人眼里，那只不过是一把废铁；可对于父亲来说，那分明是一条沉默着的血肉丰满的生命，汇聚着他青春斑斓的时光，见证着他热血飞扬的风采，承载着他岁月沧桑的记忆，蕴含着他浓浓的厚意深情，演绎着他一种不屈的精神。在他的眼里，锄头，似乎已幻化为他的又一种生命，流淌于血液里，融汇于灵魂中。也难怪，父亲对老锄是如此的倾情不舍啊！
　　 我为父亲感动！为老锄而感动！
　　
　　 (四)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父亲又拿出来那把老锄，坐在家门口的杨树下，用一块细砂布，将锄身打磨得铮铮发亮。
　　 父亲满面红光，显得很自豪。他两手握着锄把，在大门口的空地上，支开架势，又做起了锄地的动作……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田野，回到了属于他的年轻的时光……
　　 “锄”了一阵，他感觉着累了，便停下来，自语道：“老了，身子骨是真不行啦！”然后，便用锄把支撑着身子，目光呆呆地转向远方，望着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叹然道，“田地没了，人变老了，锄头也用不上了……”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将锄头举向头顶的杨树杈上。他觉得这锄就跟人一样，不能老憋在屋里，也得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
　　 父亲两手举着锄，踮起脚尖，结果也没能把锄挂到树杈上。一阵失落之后，他不甘心，便从屋里搬出来一把大椅子，费了一番劲，竟然独自爬到了椅子的上面。他想站在椅子上，再将锄挂到树杈上去。
　　 父亲颤栗着双腿，刚一直身，重心还没站稳，突听“哐当”一声，一下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当我闻讯从单位急匆匆赶到医院时，哥哥、姐姐等家人已都守候在那里了，他们一个个眼圈红红的。我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忙问：“爸咋样啦？”
　　 哥哥回答说：“从椅子上摔下来，栽着头了。刚检查完包扎上，已挂上吊瓶，输起了氧，还在昏迷中。医生说不大碍事，主要是爸爸年龄大了，心脏不好，又高血压、脑动脉供血不足，根本就经不起折腾了。”
　　 我眼睛一热，泪掉下来，忙走进父亲的病房。家里好多人都在里面，见我进来，自觉闪开了一条缝。我来到父亲床前，看到二姐紧握着父亲的一只手。我攥住父亲的另一只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父亲两眼紧闭，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头上缠绕着一圈白纱布，鼻孔里插着根输氧气的细管子。
　　 我深呼了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轻声问二姐：“爸是咋着从椅子上摔倒的？”二姐抹了下眼睛，正想跟我讲，突然，父亲“哼”了声，竟含混不清地说起了话……
　　 我惊喜异常，忙用力攥了下父亲的手，道：“爸，我是仲儿。”
　　 父亲的嘴唇翕动着，眼角溢出了泪珠。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动了动，好像是回应我。他断断续续地说开了：“我……我想着你……你一定会过……过来的，来了就……就好。我胸口很……很难受，憋……憋得喘……喘不过气来，感觉……觉着很难熬……熬过这……这一关，你在家从……从小就最……最听我……我的话，答……答应我一件事。”
　　 我眼里掉着泪，对父亲道：“爸，啥事？说吧！我一定答应您。”
　　 “那……那把老锄，跟了我……我一辈子，我要……要是走了，就……就让它陪……陪着我一起下……下葬吧！到那……那边，我……我们还……还作伴。”
　　 我“哇”一声哭起来，“爸，您说的啥话呀？您会好起来的。”
　　 “会好……好……好起来的。”父亲喃喃絮语着，“有……有锄在，我就不……不会有……有事的。”
　　 “爸，您一定会没事的，您好好歇着，别发急，我这就去把锄拿来。”
　　 “好……好，我不……不发急，就数仲……仲儿最……最懂我……我的心，去……去拿锄吧，我等着看……看看。”
　　 我擦了下眼泪，走出病房，又和哥哥一块到医生那里，询问父亲的病情。医生说：“从刚刚检查出来的结果看，父亲应该没大问题，头上只是受了点外伤，昏迷只是暂时的脑供血不足缺氧引起的，幸亏来得及时，输输液调理几天就好了。”
　　 我不由得嘘了口气，谢过医生，然后便和哥哥出来，开起车一块回了家。
　　 我俩在家里找了个遍，没见到老锄的影子，真是怪了。
　　 哥哥叹口气说：“跟父亲去医院时，锄头好像就倚在家门口了，因为光忙着父亲的事了，忘了给放屋里了。”
　　 我一听气得不行，跟哥哥吵起来：“你咋这样呢？哥，那把锄，父亲看得比命都重要，它还救过你的命呐！你咋给忘了呢！”
　　 哥哥没再吱声，脸色很无奈。看得出，他开始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大意而后悔，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责怪他了，
　　 我俩问着前后院的邻居，仔细又寻找了一番，结果依然没找到。
　　 “有锄在，我就不会有事的。”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我眼里含着泪水，对哥哥道：“既然找不到，你就回医院吧，先去安慰着父亲，就说我带着锄很快就到。”
　　 哥哥“嗯”了声，离开了。
　　 我蹲在家门口，仰天长叹了声：“老锄啊！你究竟在哪儿？难道你真的就让父亲的等待成为泡影？没有了你，意味着什么，那简直就等于要了父亲的命啊！”我不敢往下想。
　　 “有锄在，我就不会有事的。”父亲的话，又一次在我的耳畔响起。
　　 我蹲在地上，愁眉苦脸，焦灼的目光瞄向了天空……
　　 “啊——”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老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