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玉手镯(小说)
引子
一间宽大、简陋的工棚里,徐天在为明天的工作做着计划。时而唇角上扬,笔尖沙沙地敲击纸面;时而微蹙下眉。空着的手就抬起,借拇指与中指揉揉太阳穴。目光分散,没有焦距地投向窗外。
夜已深。没有月光。星星仅有几颗,若隐若现地挂在深灰色的天际。这里的人们在创造财富,也在破坏赖以生存的家园。田园里的繁星在这儿成了奢望。空气里老是飘着怪怪的味道,那是远处炼油厂里的浓烟送过来的。
隔墙而卧的工人们传来鼾声,粗野而响亮。越发显得夜的静寂。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袭来,徐天怔了怔。随便拉件衣服,披上,走出房间。
四月天了,还很冷。沙尘暴的余孽还未消。对面电厂里的灯光照进院子,惨白一片,活象恐怖片里有异事发生时所布的景。梨树上布满了深绿的叶片和小小的果实,现在让厚厚的雪覆盖着,是一道美景,可惜时令不宜,让人无心欣赏。梨树的前面是一块长方形的小小的菜园。豆角刚刚破土。前天的时候,徐天指挥工人,搬来几张波棱瓦盖住它们。幸而想的周全,避免了昨天沙尘的侵袭和继之而来的冷雪冲击。徐天蹲下,小心地掀开瓦的一角。一棵小苗儿挺着嫩黄的两瓣儿,稚嫩,精气神倒十足。这些小苗长大了,结果了,其实产生不了多大效益,但是徐天是农民,他喜欢这些个生命,喜欢绿,喜欢收获时的喜。如果可以,他甚至不愿拔去周边和苗垄里的杂草。它们的萌芽、成长同样让他欢喜。他远远的农村的家,就有菜园、有小苗、有小草在生长;还有母亲、妻子在劳动;有两个孩子跟着她们,在园里戏耍、唱歌。
他没有雄心壮志,只要可以让家人富足。然而眼下的难题仍亟待解决,职责所在,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打工。工人要求更新设备和进厂工具,人力三轮太笨重,压弧机、折弯机、折边机还局限手动操作。但是钱从哪里来,势必又要和老板唇枪舌剑一番了。
回吧,有点冷,好像听见媳妇在耳边絮叨:再苦再累,当心身体。嗯,一切等明天再说。宽慰下自己,徐天很快闭上了眼睛。
第一章依恋
他和往常一样,第一个起了床。把桌上的材料整理好,放进文件袋里。出了大门,在坎坎坷坷的路面上慢跑。这是他的习惯。春夏秋冬,从未间断。
空气是干燥的。这个地方一年难得下上两场雨,下了也很小。他家里的天是温润的。每次晨练,五脏六腑像经受了全新的洗礼,异常清爽。回来,往沙发上一坐,小女儿就粘在怀里,儿子在他背后揉肩,妻子做好的饭菜摆上了桌。入乡随俗,只好承受,但是,八年了,依旧难以融入这片天地。他从最初的小工做起,到今天工程队的领班,一颗心老是像在天上飘的风筝,即使断了线,也不知应该落向哪里。
要么没有风,起风了就很有气势。路边的垂柳肆意地摇,甩下身上的雪,飘洒在路上,却填不满工程车轧过留下的沟壑。这雪,这沟壑就随路面蜿蜒,像受了惊的蛇,不顾沾了一身的污物,玩命地逃,逃至远远的人找不到的角落;脚上沾满了泥渍,裤脚溅了不少麻点。徐天停下,向左望望炼油厂里自己工作的位置。转过身去,慢步回到工程队。
工人们没起床,在罢工。
厨房里已经飞出了烟雾。锅碗瓢盆奏着交响乐。
掌勺的叫阮夏。其实勤杂工也是她。一个人掌管二十几号人的伙食。二十八岁的女孩,还没有成家。小时候因针剂的作用,有些耳背,口齿也不清,只能短短地蹦出几个音节,但丝毫影响不了她的美。身材匀称,恰如宋玉所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黑亮的披肩发彰显着女孩子的美丽与柔情,做饭的时候会盘起来,怕工人说她妖,更怕说她不讲卫生;要是有头发垂到菜叶上、汤水里,那就麻烦了。工人走后,便放下,如一锦绸缎,特柔滑;她心知长发为谁留,怕窝久了打结。其实最初见她的时候,是留着短发的。徐天说:女孩家长发好看,清新雅致。她就蓄了起来。她常穿白色的衣服,会轻易地为徐天的喜好而左右。天生的双眼皮比某些演员们人工造作的更具美感,衬的眼眸黑黑亮亮,像两粒熟透了,犹如缀着晨露的葡萄;闪闪的勾人魂魄,让人遐想联翩。诸位别多想,她是自爱的。可以忍受工人们的垂诞与玩笑,却始终守身如玉。徐天知道她在等什么,自己无能为力,只好为她祝福,盼她早一天找到疼惜她的怀抱。
“哥,吃。”徐天刚在厨房门口站了站,阮夏就放下勺子,撩起围裙,走过来。从兜里掏出枚口香糖,剥去糖纸,掂着脚尖,塞进他嘴里,清新口气。
徐天笑了。故意朝她脸上哈了一口气:“香着哩!”她就像他的妹妹,八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一种自然的亲近。远在外地,久居客乡,有这么一个人牵挂着他,他也关心着她,很幸福。这一刻,徐天终于觉得轻快不少。甜,是真的甜,口香糖的薄荷味与甜味素正勾引着唾液在口腔里翻滚。
阮夏赶紧跳开,嗔着脸:“去刷牙!”
徐天回工棚,拿回自己的牙具,去厨房接了水管里的水,探着身刷牙,洗脸。
阮夏拿着自己的毛巾,在他身后等着,看着。宽厚的背,伟岸的身体!如果正面,该是一个多么温暖、有力的怀抱。有点愣,免不了神游一会。
洗漱完毕。徐天接来毛巾,擦干手脸。两人就像一对恋人,自然地融合在这个小空间里。有时候徐天想:如果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他一定会选她做自己的爱人。然后又觉得罪过,一个有担当的男人绝不能游戏别人的感情。她就是自己的妹妹。现在是,以后是,一辈子不会变。做好哥哥的职责,好好保护她,不许她受人欺凌才对。想着,就递一个温和的眼神,拍拍她的肩。
阮夏微微地颤了一下。赶紧收去有点暧昧的目光,装作随意地瞥向厨房的窗,看外面的景。但是肩上的皮肉已经受了触动,还留着身边这只大手的温度。一时间酥酥麻麻,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强自镇静,心却是做不了假的。开始诱使那张白净的脸儿变红、发烫,很快地蔓延至耳根、脖颈。忙忙逃开,到灶旁掀开锅盖,取出热好的馒头。之后就要下面了。工人们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口味不同,只好兼顾着。蒸汽又起,飘向梁上的,被迫回旋,俯冲下来,和正升腾着的搅在一块。整个房间满满的乳白。对看,两人都朦胧。阮夏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放松了。不再乱动,她就躲在蒸汽最浓的地方。
徐天没注意到阮夏有什么不自然,见下面,就迈到院里,叫醒大家吃饭。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打了饭回自己的小屋。没有人再围在厨房里的大饭桌上,和他边吃边聊。他明白,工人怨他熊。只好自己默默地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面条往嘴巴里送。
阮夏不明白,但估摸着一定有了事。给自己盛了饭,挨着徐天坐下。平时都是等工人吃完了,她才随便吃几口。今天例外。徐天为她的习惯说过几次。她不听,太顾人。常常等工人们吃饱喝足了,锅里仅剩了点汤汤水水。她拣自己碗里的肉,夹起来放进徐天碗里。
徐天还给她,勉强笑一下:“吃几块不长肉的,人还健康。我们家小夏怎么都胖不了,放一百个心。永远美女一枚!”
阮夏脸红了红,又暗了暗:“我们家?怎么可以这么开玩笑?”
徐天又拍拍她的肩:“放心吧,大哥没事。”放下碗筷,出了房门,掏出手机。
第二章辞职
大门开了。一辆宝马撞进了工程队大院,急急地刹车,急急地开门。一个人钻出来,是被他的电话召来的。
阮夏紧张地环顾一下。厨房已经一尘不染,灶具,碗筷各自归位;大院清扫完毕。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匆匆转回自己的小屋,随便拿两件衣服,端个小盆,到院里的水池边淘洗。手里忙着,觉得踏实。这个职位很重要,病重的妈妈,两个上学的弟弟全靠她。
工人们有的打扑克,有的继续赖在床上。院里晃着的就抽烟、聊天。聊天话题必和女人和性有关。且原谅他们的俗吧。几个月,甚至一整年闻不着自家女人的味儿,借以解闷,过过嘴瘾而已。其实,他们是最朴实、最重情的一群,不会真的去做伤风败俗、欺凌女人的事。不像一些官场、商场中的得意人士背着老婆喝花酒、养小三。他们背井离乡,粗茶淡饭,吃尽了苦头,图的是妻儿老小能过上点宽松的日子,哪舍得供养别的女人。
当然也有雄性激素过强一些的,会色迷迷地盯阮夏的屁股和前胸,甚至穿透了衣服而后快。阮夏只能选择无视。这些下流坯每每见了她,就像苍蝇见了血。她狠狠地揉着衣服,嗤嗤地响。你家也有。你妈、你姐、你妹一样的,怎么不去看?!
王苟祥,带上车门,寒寒地扫了一圈大院里的人,最后在阮夏身上停留了片刻。哼,仗着几分姿色,大清早的就勾人。老子想要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不识抬举的烂女人。
他点上一支烟,向厨房走去。想发威,就像著书立说似的,总得先有个引子。
“狗想来了!大家快躲躲。”谁低喊了一嗓子。
院子里一下空了许多。只剩下站着的徐天,蹲着的阮夏。
阮夏这会躲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的小房间就挨着厨房,走过去势必要和那黑着脸的人擦肩而过。她不敢。只好仍埋着头,嗤嗤,但已不知手里在搓着什么东西,乱了分寸。
狗想,人不理,狗狗不会也那么不通情理吧?回想起好歹吃过人家几根骨头,怎么都会感恩戴德一番的。
他从厨房里出来,就打好了腹稿。冲阮夏吼了起来:“阮夏,不想干了吗?说话!马上滚!饭吃完了,不关门,丢了东西怎么办?”
阮夏一颤,马上站起来。两手的泡沫都不敢冲一下,边跑,边在身上胡乱抹几把:“对不起,老板,下次,不会……”
“还有下次?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阮夏不敢说话,眼泪汪汪的。低着头,只把那衣角反反复复地搅。
徐天走过去,推推她:“不关你的事。去!忙你自己的去。”横了王苟祥一眼。
王苟祥炸毛了:“你也干腻了?滚!马上滚蛋!”
徐天拍下上衣兜,有烟。自己不大抽,平时都是备着让人的。给自己点上一支。深抽一口,连咳几声,脖子都红了。丢下。脚尖转着捻,直到烟火魂飞魄散,再无生还机会。
他其实是舍不得离开的。每个月八千元的收入,足够养活老婆、孩子,况且这里是他辛苦八年的地方,说没点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此时此刻,电话里的歇斯底里还没有消化掉,王苟祥恶毒的话语又在挑战他的极限。他不想再忍了。他就直视着这副虽已不惑却算倜傥的皮囊,语气出奇的平静:“好的,王老板。如果仅因我一人,请不要迁怒别人。我为我的能力抱歉,请另请高明。我辞职!”
王苟祥一惊。向来温文尔雅的徐天长能耐了,居然碰了个软钉子。一张脸霎时成了猪肝:“马上……走!”还想说“滚”,顿了顿,舌头走了样。大踏步走向车旁,拉开车门,把自己扔进去,啪地合上,扬长而去。
短暂的静!有点恐怖!
反正阮夏是不平静的,恐怖倒有。就像一个正贪恋着美梦的人,忽然间,风急雨骤,惊醒了。天地靠不住,一切都靠不住,成了幻影。她呆呆地盯着身边的男人。忽然觉得,这个人以很快的速度远去了,追是追不上的,抓是抓不住的。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像魔幻世界里的境界,任你怎么捶打,牢不可催。苦涩!无言的苦涩。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温顺的外表下有一种骨子里的傲气,绝不允许别人冒犯他的尊严。认定的事情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人们像屋里招了马蜂,一窝蜂地逃出来,围住了他。劝慰着,请他留下。
徐天环视着一张张脸。不管他们是否出于真心,有缘相识就是兄弟。他感动了:“兄弟们,谢谢。大家好好干,出门在外,有个活不容易。我会想念大家的。阮夏是我妹妹,活得累。拜托大家,多照顾着点。”给每人敬上一支烟,自己也想点上。取出来一半,按回盒里。扭头瞅了阮夏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如今被逼上了风口浪尖,工人不理解;老板只催活,不出钱,机器进不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退出了。
第三章送行
风沙又起,天昏黄昏黄的。云彩慢慢的飘摇和烟雾混行。几只燕子在电厂的高压线上做短暂停留,估计受不了烟气的困扰,一哄而散。
怎么办?怎么办?仰望。良久。他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考虑好还有什么没有做。刚接下的工程,一万米管线。不难做,但是弯头太多。角度不一,大小不一,还有几个天圆地方,几个大小头。工人普遍文化不高,放样困难。他决定利用这最后的一天做齐样板。以后再接了活也可用。虽说成了死样板,适当调一下直线尺寸还是可以凑合的。
找来拐尺、板尺、画规,尖锥、电钻,选了一些旧铁皮。打开计算器,算好尺寸,便构图制作。平均半小时完成一个,天黑可以全部做出来。
阮夏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主人去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忙前忙后,拿这找那。不用她,就蹲在身边看着,却没有话。
徐天沉浸在工作里,忘了一切。除了做饭、吃饭,两人忙了一天。
下午,王苟祥来了一次。徐天甚至没觉得。
吃过晚饭,王苟祥来了电话。像这种非工作安排的电话,称不上开天辟地第一次,但极少。语气平和,甚至有点低声下气,连“兄弟”两个字都脱口而出。他的信条向来是:你是我雇来的,就得无条件地服从,无条件地给我创造最大的利润,否则滚蛋;商场上没有兄弟,只有老板和雇员。今天又来,看到了忘我工作的徐天,认为还有转机。他王苟祥怎么甘心放手呢?这个人是个工作狂。这些年给他创造的价值,是远非他支付的一点工资相媲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