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梦
　　 这一夜好像和平时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没有月，风稍大一些。昏黄的街灯撕扯着路两侧的杨，斑驳成大团大团的魔影。杨花乱舞，因为风被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门头房，电线杆子撞的晕晕乎乎，辨不了方向。这样一来花也更容易钻进夜行人的鼻子、耳朵甚至眼睛里，招来人阵阵谩骂。滚落地上的，收拢成一簇一簇，像吐着信子的蛇，弯弯绕绕的扭。
　　 风力加码了，因为发现了靠街一座大院内两扇半开的窗。哗啦啦，玻璃碎裂，窗户洞开。
　　 哑巴醒了，急急地摸出枕头底下的七节鞭。惊魂未定，瞪着俩眼珠子往外头瞧。少时练过花花套路，平时又喜欢胡乱踢几脚，自以为“耳聪目明”，有点异动，便会察觉的。他感觉到吹进房里，突然加大了的风。几条影子挡住了窗口漫射来的光。
　　 哑巴看一眼身边酣睡如婴儿的傻子和四岁的儿子。他们还不知危险步步靠近。一种恐惧与保护欲交杂的感觉迅速漫延胸腔。把心脏从嗓子眼处往下按了按，悄悄下床。担心一条鞭子不足应付，从门后抄出铁锹来，拉开门栓。人往外一闪，回头赶紧给门上了锁。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过滤一遍招式，哪个制敌更有效。一招致命的话最好，可以敲山震虎。哇呀呀怪叫一声，似饿虎扑食，连人带武器一并冲最靠近的影子冲去了。太像我们常品评某部电影、电视剧，无悬念、无美感，宛如喝了杯白开水，淡然索味，哑巴都没看清人家的模样，就被后脑上一拳，趴到地上。旧货市场上淘来的鞭没等到华丽甩开，便被另一人踢飞了。几条胳膊按紧了他，像待宰的羊，甭想挣脱。胸口就和石板路面耳鬓厮磨起来，没有谈情说爱的冲动，只是咯的又闷又疼。
　　 “傻子！傻子！救我！傻子！傻子！快跑！”他用自己特有的声带发声，希望傻子能听到、能懂。极度矛盾的心情，怕这些人会杀了他，自己有命，才能照顾傻子，希望她能帮一把；同时又想让傻子尽快逃跑，別为他做无谓的牺牲。
　　 绝望！忽又得一词叫绝处逢生。哑巴顿时觉得自己高大许多。他奶奶的，几个小小毛贼也敢欺负老子。不行！斗！必须相信自己，必须活下来。暗运力道于脑门上，地上狠命一嗑、一顶，身子倒竖起来。
　　 贼们被扑通，扑通甩开，歪瓜裂枣样，呲牙咧嘴，喊痛。
　　 身子一纵，立起来，和他们展开一场好斗。
　　
　　 【二】起床
　　 不知斗了多少时，猛然醒来，骨碌碌滚下床，两手方从胸口上拿开，冷汗直冒。原来是睡着，手压了胸口，导致憋闷，易梦。山东俗称招压虎子。
　　 此时，天已大亮。太阳的桔红色的光正从半掩的窗户空档里欢快地跳进来。床头柜上，昨晚给傻子倒的一杯没喝完的水，被光圈包着，金灿灿的闪亮。傻子的被子褪去了一半，露出光裸的上半身，光洁粉嫩。浑圆的乳房上，两粒草莓还是粉红，并没因生过孩子而变色。造物主是大方的，同样赋予了她女性的美。其中的一粒已经到了儿子的小嘴巴里，装模做样的吸吮。逗弄她醒来。傻子不胜其痒，醒了。推开身上的孩子，仰起巴掌，就打。哑巴横她一眼。傻子赶紧收手，挪挪身子，枕到哑巴胸脯上，嘻嘻地笑。哑巴揉揉她乱乱的头发，拍拍她的肩，那意思就是哄她起床了。
　　 初夏的衣服简单。娃娃很有自理能力，已经自己穿好，院里玩去了。傻子不行，还在一会找这条袖子，一会找那条裤腿，少不得由哑巴帮忙。
　　 哑巴给她梳头，傻子听话地坐好。拢一拢，简单地扎起来。从后面看过去，深红缀以黑五星图案的小褂，黑色紧身裤，大方得体，凸显线条美。加以长发，越显的人端庄雅致。
　　 傻子是穷人家的孩子，原本并不傻。自小不知爹妈长什么样，跟着叔叔过活，长大。叔叔待她还好，婶婶不容，看她如肉中刺，所以自记事起就活得如佣人一般。哪样活计如果少了她的参与，那肯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至于吃的，另当别论，粗茶淡饭的最养人，还可以保持好身材，免得长肥肉，所以她是叔家，算上她，八个女娃里身段最好、最美的一个。十七岁上，叔叔连人带车翻到了山沟里，找阎王爷理论也没论出个短长，只好等着某一世某一时再投胎转世了。家里只剩了一名主持人，自然尽展风头，无人敢挡。不出小半年，便暗暗联系了人贩子。一口价，三千元，远远地见不着了方罢。估计傻子没少受了委屈，哑巴买来做老婆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傻里傻气。
　　 这当儿，房外有人尖着嗓子叫唤:“起床！起了，太阳晒屁股了。”哑巴正喝了口水，涮涮嘴，想从窗口里送出去，做一个水花四溅的创意。恰看见那脸，收回头，忿忿地敲几下窗，算是回应。
　　
　　 【三】买饭
　　 哑巴出门，按按上衣兜，软软的，嗑叭地响，有钱。朝正扫着大院的女人摆个笑容可掬的表情，手往大门外指了指，一是打招呼，一是告诉她自己去买饭。赶着垃圾的条帚把女人摆弄的一头汗，正没好气呢。一帮吃白食的，都撅着屁股挺尸，也不帮老娘一把。不过，看见哑巴，还是硬挤出点笑，点点头:“三弟早。”心里又讥笑，一个哑巴，给你说话空费唇舌，好歹你小子干活实在，指着你呢，要不，你算哪根葱呀。想着，心里平衡些，那水蛇腰越发扭的勤。
　　 哑巴就走，绕开大团的杨花，怕荡起来。大门一侧的鹦鹉照例和他打招呼:傻子滚蛋！傻子滚蛋！哑巴照着它就一唾沫，当我还不知道呢，有人写字告诉了，也知道是谁教的你。要不是你是大嫂的物件儿，早拔了你的毛，烤了吃了。
　　 忿忿地走着，忽又寻思着起那梦来，怪！防着点为妙。
　　 大街上，只有几家卖早点的开了张，和他淡淡地打声招呼，或者他先和人家摆摆手。他这个主顾这几家是拉不来的，长了也就不太热情了。他只认准了镇子最南头的包子铺，干净，味正，如包子铺老板，清爽，正直，可人眷顾。可惜命不好，是个寡妇，刚三十岁，带着两个娃，艰难渡日。常有苍蝇叮，都被她狠狠拍个半死。人有脸，树要皮，我辣子王要活就活个清清白白，要嫁就嫁个堂堂正正，打我的主意，看我不敲了你的狗翘子。她辣，长了，人就忘了她的本名，因她姓王，调笑称“辣子王”。她自己也乐意接受这封号，辣就辣，怕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人做了个大大的牌匾，改了包子铺名，为“辣子王包子铺”。
　　 人的尊重总是相互的。老远的，辣子王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着招招手，然后双手作揖状，再朝自己脸上贴一贴，表示谢谢哑巴哥又来照顾我。之后，麻利地装上两斤水煎包，打两斤鲜牛奶，三个茶叶蛋，外加一瓶子五元装的“老村长”（家常白酒）。
　　 哑巴照例笑笑，接来提上，望望店里三两顾客。地处偏僻，人太直，生意惨淡。心下一紧，摇摇头，走了。
　　 回去走的慢一些。拧开酒瓶盖，边走，边不时仰脖来一口，到大院里就刚好喝完了一半。然后和傻子，儿子吃饭。不再喝酒，剩下的中午解决。奶子有专门的碗分开，傻子半斤，儿子半斤，自己一斤，各完成自己的任务，都得喝干了它。傻子耍赖，在这事上是行不通的。他自己的一仰脖就下去了，想的开，必须吃好喝好，保证身体好，我好，家才好。
　　 吃了饭，孩子带上，准备去院里干活。
　　 门口帘子被掀起了，露着个脑袋。头梳的顺顺的，应该还打了什么胶，像狗舔过，贼亮贼亮的。盯紧了饭桌上的残余，咂巴咂巴嘴，嘀咕:小日子不错啊，成天奶子、包子的。
　　
　　 【四】上工
　　 “扒着个浪门子瞅啥瞅，丢人现眼！老娘还管不够你吃？去去去！干活去。老娘不能白白伺候你。”犯嘀咕的是哑巴的二哥，叫肖长河。见苗头不对，想跑，晚了，已被水蛇腰牢牢揪住了耳朵。
　　 “哎！哎！扭坏了我，晚上咋伺候你！”肖长河猫着腰，歪着头，顺着耳朵走的方向，紧紧地跟着。
　　 哑巴装做视而不见，心里烦:这对不要脸的男女，气走了大哥，倒风流快活！
　　 站门口右手打个遮阳篷，仰头试试太阳的温度。脱了短衫，只找个围裙披在身上，给哑巴系好围裙。一块朝货车旁走去。
　　 60吨石膏粉，刚来不久。
　　 肖长河早爬到货物上，占好位置，和一个伙计负责往下放。轻松，只需拉一下，招呼下面人上肩扛走就行。哑巴为了替傻子分担一些，左手接两包，右手接两包，拎着走，到库房里放下，再一包包码好。每包四十斤，他提着倒也不太吃力。傻子只能拿一包，抱着，咿呀咿呀地唱着走，还得看她是否乐意干。不高兴了，一屁股随便蹲哪儿，玩起了小石头或是使性子拉着脸。
　　 水蛇腰就吓她:“多扛！要不，中午没饭，饿死你。”
　　 傻子害怕，起来，两手逗一起，猫着腰，怯怯地盯盯这个，看看那个。哑巴也装做不搭理她。她就会好好地干一阵，有时这一车能帮着卸完。
　　 今天却不妙。傻子夜里蹬了被子，可能着了凉，抱了两包，护着肚子，任水蛇腰怎么吓也不动。
　　 为了不窝工，哑巴几乎跑起来，脸色寒寒的。水蛇腰偷眼瞧下哑巴，也不敢再恐吓傻子，冲车上叫了声:“长河，你们下来，喝瓶啤酒再干。”然后取一瓶“崂山”（崂山啤酒，产自青岛）屁颠屁颠地扭着，先来递给哑巴。
　　 哑巴那脸仍像贴了层假面皮，木然，不哭不笑，也不接，冲远处哇哇叫两声。
　　 哑巴儿子正玩着泥巴，心神领会，噔噔噔，跑屋里给爸爸拿那早上喝剩的老村长。
　　 水蛇腰一张热脸捂上了冷屁股，那个气啊，牙一咬，开了瓶塞，一仰脖，咕咚咕咚，像饮驴，自个儿喝了底朝天。脸顿时红的像猴腚，一个劲地打嗝儿。
　　 继续干。
　　 卸完，已近中午时分，傻子还坐地上不动。
　　 哑巴怎么哄也不行，只好回屋换件衣服，头脸都不及洗。回头抱起她来，往外走，酸的水蛇腰只拿眼挖他们。哑巴不想急着做饭，带她去卫生室里瞧一瞧，别真有什么病。大门口好歹把她放下了，领着走。刚走不远，不提防，后头有人拍了他一下，吃了一惊。
　　
　　 【五】看病
　　 辣子王只卖点早点，这会儿不忙，去卫生室里拿点药，出来，正碰上哑巴两口子。哑巴指指傻子的肚子，接着做个呲牙咧嘴的表情。辣子王仔细瞧瞧，差点笑出来，指给哑巴看。傻子两腿间有血渗透了裤子，什么病啊，充其量就是有点经期疼痛吧。正好自己也买的这方面的药，匀一点给哑巴，省的再跑一趟。哑巴不好意思，觉得做男人不合格，也不想受人恩惠，握紧了辣子王抓着药的手往她怀里推。
　　 傻子高兴了，拍着手:“抓手手，好！好！你俩睡觉觉，嗷嗷！”
　　 辣子王给羞了个大红脸，夺出手去，把药丢地上，骑上电车，飞也似地跑了。
　　 把自己关小屋里，还燥热，心也跳的急。咋了这是，每天见多少男人啊，多会心动过？谁不知俺辣子王像个爷们，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哑巴哥多好的人呢，傻子有福气呀！把手搁鼻尖上嗅，石膏粉的味道和男人特有的汗味一齐袭来，意动神摇。
　　 路边摊上买了三支糖葫芦，一支哄傻子，好赶紧的回家换衣服；一支留给儿子；一支给水蛇腰的孩子，自己怎么也得像个当叔叔的样，再说那孩子也的确讨人喜欢呢。傻子抢过一支，吃着，歪歪扭扭地跑，咿呀咿呀地唱。
　　 哑巴忽然有些心酸，曾经也应是个如花似玉的好姑娘，但从没见过她的纯真烂漫，自那年他买了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也不洗澡。哑巴连她的衣角也不敢碰，甚至稍靠近点，她就抱成一团，可着劲儿嚎，后来就只会嘻嘻地傻笑。是在原先的家里，还是在人贩子手里，到底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都不得而知。
　　 回头又想想辣子王，男人不在了，梗着脖子渡日月，也苦啊。有心帮帮吧，总是个女人，去长了对她也不好。心里头闷闷的，抬头看看，刚还碧蓝的天霎时暗了下来，不知是风招来了云，还是云纵容了风？杨絮重新风光无限。服装城老板门前的盆花，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白，很快被吹走，又很快补上。盆里的一圈一圈的荡来荡去，像无措的孩子掉进了枯井里，想上来。
　　 哑巴上衣兜里有口罩和墨镜，留着干活备用的。想戴上，又怕人笑他耍酷，只好狠狠地咳两声，半眯着眼，加快了步子，追赶傻子，怕她乱跑。也担心有雨，要去检查一下库房顶上有没有漏水的地方。刚进大院，就看见俩小孩拉拉扯扯的，小的在抹泪。
　　
　　 【六】雨来
　　 水蛇腰的儿子大两岁，叫大强，哑巴的就叫小强了。俩孩子感情特好。小强被哥哥领进屋吃饭。水蛇腰是满心的不爽，羡慕嫉妒恨。凭什么傻子好运气，儿子长的水葱似的，大眼睛骨碌碌的会说话，我这儿子倒也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咋就长的不是个地方呢？怪只怪俺那男人又老又丑的，能种出好豆来？倒是怪牛气，不就是跟你兄弟睡了几次觉吗，老话讲肥水总没流了外人田，至于吗？有种啊，一辈子别回来。骂了句“傻子，野种！”，小强不干了，撂了筷子要走，被水蛇腰扇了一巴掌，要不刚巧来了客户，怕是还要多受点皮肉之苦。
　　 瞧见刚到大门口的哑巴，心里硌噔一下，忙收回目光。没事人似地步履款款，把一个挎小文件包的往对面的办公室里让。面上微微地笑，说话不急不缓，不高不低，那叫一个大方得体。
　　 肖长河刚跟了几步，水蛇腰便有意比挎包人慢了半拍，落在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估摸什么地方，也不估摸轻重，右腿后蹬，感觉此脚非虚，收回，自去。猪！一桌子的饭碗放着呢，不收拾，跟着姑奶奶捣个什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