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喜欢读书，吃饭、走路、晚上睡觉，无时不读。记得有一次上学的路上读书，由于非常专心走偏了路，跌到一米多深坎下，跌得鼻青脸肿，老师怀疑我偷吃果园里的水果被人家打的。尽管这样，读书都没有使我有所长进，相反，我的性格由此而更加孤辟，不善交际，什么也不想干，整天抱着书看。生人见面还以为我是个弱智，父母为此而发慌，无论采取什么阻拦的办法都以失败告终，父亲的咳声叹息和母亲难受得用衣襟擦眼泪都没能使我改变。父母相继去世时，用那干瘦得像柴棍棍一样的手，紧紧地抓住那些他们认为有责任和义务的人，从喉管深处发出一丝微弱的气息，哀求他们把我当一个残疾人照应，所有人对即将撒手人间的人的心不甘而极度悲哀，唏嘘地流着眼泪和鼻涕，在舅舅和大家真诚的应承下才闭上了双眼。我还是我。舅舅如他所承诺的，隔三间五地来我家，开口除了训我没有别的话讲。
　　 “现在的孔圣人生硬是让你这号人给羞死咧，用那些买书的钱不知要买多少猪娃呢，简直把书看到狗肚子里咧……”他骂他的，我只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末了，他便弹了弹装着自产的兰花烟叶的烟袋锅，愤愤地走了。
　　 改革开放后，一切都在变，原来明晃晃的新华书店的书架，也被掀倒了，那些漂亮的姑娘被黑脸皮的、胆大的农民给代替了。甄记书摊就是如此，老甄年龄大了，干不动庄稼地里的活，也受不了媳妇娃的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领着没有见过世面、行走还要拽着他衣襟的老伴，向繁华的县城挺进。凭着自己一生行文弄墨的本事，生硬把那些在书店上班、还没有来得急找婆家的漂亮姑娘给挤得直栽跟头。有些流落到农村下苦，如今已经当婆的年龄了，见了老甄恨不得把他的脸抓得烯烂。
　　 就是这个令人憎恨的人，却成了我的朋友，他经营方式很特别，除从西安批发市场贩外，还从破烂回收站里捡，以每斤五角钱购买，背回书摊上卖。老甄由于资金有限，没钱买凳子，每来一个读者或买书的，二话不说，先往人家屁股下塞一个装书的小木箱，提供大家仅有的舒适环境，并且根据其爱好，凭自己的知识推荐适合胃口的书。唯一令人不舒服的就是老伴苟氏，把每个人都当贼一样防，用直椤椤的眼睛瞄人，这也是他当初审核经营条件的一大部（因为他的视力不足零点一）。还有个令我不舒服的，就是后来成为他的徒弟小马。每次去书摊都能碰见他，凡是我喜爱的书都在他购买的范围之内，有时为一本书闹得脸红脖子粗。亏得老甄及时劝解。老甄的老伴以为买书和买蒸馍一样，——“个个书上都有字呢，何必为一本书吵架呢”，也正是这句令人涕笑皆非的话使双方的火气像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平息了，并且一笑了之。
　　 没办法，我突然想了一个办法，在小马不在时和老甄达成口头协议。遇到类似的好书，给我藏到书箱里。老甄为人如同孔乙已说的“读书人不打谎语”，果不失言，每次去，不用在书摊乱翻，直接从书箱里往出取（当然是小马不在场时）。凡是藏在书箱里没有一本不是我喜欢看的。只仅仅三两天时间，老甄的衣袋里又增加了我支出的三百多元。记得有一次老甄给了我一本书，说是他自己写的，我当时吃惊的“呀——”了一声。我一连几天都在想，这么个瞎眼烂老汉都能写书，而我一眼能看穿五十里开外的人却没有这种想法，我不停的反思我自己，难怪我舅骂我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于是我开始萌发了想学写作的念头。一开始，我抱着试一试自身的能力的想法，终于写了一篇自我感觉良好的东西，让老甄指导一下。虽然老甄对我写的东西不是很满意，但是对我这种精神却大加赞赏，鼓励我要坚持下去，并且给我讲了苏联的高尔基的故事，只念了两年半书还是世界大文豪呢，要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找他。于是我三、六、九去他的书摊，一是请教，二是买书。
　　 时间长了，小马似乎发现了什么，每次见我就审贼似的眼光在我得意洋洋的脸上扫来扫去。小小的眼睛射着两股火苗。终于，他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当时奋力地打开小木箱时，我感觉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从木箱里拿出了老甄给我留的书，我见状随机声称那是我挑的书，他问我挑的书咋放在老甄的书箱里，老甄此时似乎感觉到委实有些欠失公道，当即做主把书给了小马。在那么多人的目光注视下，自尊心很强的我差点没有钻到地缝里去。小马仿佛也在为我的窘态而感到不安，过了好一会，才用手在我肩膀上拍着说：“老哥，你爱书，兄弟日后卖了给你咋样？”他为了表示说话的真实性，又说：“兄弟如果说话不算话，就不是父母生的。”我知道他是流浪儿，后来成了一家经济条件不错但女方有些残疾的倒插门女婿。我在心里骂着：“谁知道你是哪个不安份人的野种！”不管咋说，那天我感觉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给脱光了衣服一样。后来在小马走后，还是老甄把我从那难堪的境地给解救出来。“你放心，只要有老哥在，你会有好书看的……”听了老甄的话，我感激得差点儿没有给这个瞎眼老哥跪下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始终说着一句话：“走着瞧——”老甄的话不用质疑，何况我眼下还拜他为师呢，重要的是安心搞创作，其它一切都不去想。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接连几次去老甄的书摊，都没有看到我所要的书，几次想问，却总是开不了口。最后我还是问了，并且郑重其事地问。不问则罢，一问我好像跌在冰窖里一样。
　　 原来，自从小马在老甄的书箱里翻出以后，就向老甄提出：如果再去西安贩书，一定把他叫上，他要给老甄背书……“你看我都这年纪了。”老甄说话的喉音异常干涩，把极其微弱的视力转到别处，不看我。傻子都能明白，单就那干涩的声音就能把事实表示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利用小马的力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还能说什么呢？心里非常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只顾低头拉车的傻驴一样。唯一能释放的就是把工于心计的小马在心里咒骂着。
　　 后来，在甄记书摊听老甄讲：小马要拜他为师呢……我感觉得出他无可奈何，就连土灰色的脸上的笑，也是十分勉强的。小马在和他去时也给自己购买了一些书，准备摆难，有碰得单位图书馆卖书，小马就显得憾见的殷勤。首先泡一杯浓茶让卖方感到师傅像个老板一样，坐在那里慢慢地喝，而自己就像跟班下苦的，忙得满头大汗，万事俱备之后，分摊过称，按斤付款，老甄哪里知道，自己只图坐在那里品茶扎势，不料却钻在小马的套里去了。
　　 久日久之，小马终于向师傅宣战了——要摆书摊，老甄心里很不是滋味，用那根本就不存在能看清人的眼睛向着小马的脸，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不用看光听那呼吸得非常均匀。“我不为摆书摊拜你弄啥的师傅呢。”小马用这句话质问他。“你想摆就摆么，又躁的啥呢……”晚上睡在床上老甄也一个劲儿地唠叨，“他摆咱才轻松呢。”老婆学着说宽心话，“睡下不摆你怕吃你娘的屁呀。”老甄恼火地用粗话骂老伴。
　　 小马终于摆上了书摊，而且就在师傅的对面，用他的话说：自个书摊的品级是极高的。尽管价格高出师傅几倍，但是买他书的人非常多，而师傅的生意，几乎成了陪衬，气得师傅的同学骂师傅：简直羞了先人咧，把屎拿盆盆端着吃呢——弄了一场啥事嘛……
　　 我也厚着脸皮去了小马的书摊。小马见我来他的书摊，显出一幅得意的神气，自尊心很强的我想一走了之，“咱是买书，不是斗气。”我在告诫自己的同时就蹲了下来，只管挑着我要的书。挑好后问价，他竖了两个指头。我知道他是看人论价，他是非常了解我的拳路，“这狗日的坑人呢么。”我虽然在心里骂，但嘴上还是非常和气地商量着，“一百元咋样？”我说，“这书除了我买别人还不要呢。”我话刚落点，他以超乎寻常的快捷，从我手里抢去并重重地摔在书摊上。此刻我的头好像是别人的一样，脑子里一团漆黑，周围的人都用眼睛看着我。我愤怒了，感觉脸像用鞋底煽呢。“你咋咧！在商言商，生意场合毛分厘，你凭啥从我手里抢书？！”我失去了理智扑上前去撕他的领口。他没有反应，也许是怕吃亏抑或是理亏，围观的人上前解劝并把我拉开。于是我发誓说：“书我买定咧！”说实在的，我当时真舍不得放弃那些书，我把摔在书摊上的书重新收起，我打算和他弄个高低，后来在大家的调解下，我掏了一佰伍拾元。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他的书摊，甚至连他的书摊也没有正眼看一下。
　　 有一次，他见我去甄记书摊，大老远就喊我，并且急切地招着手，我停下来看着他向我跑过来。“老哥，我等你好多天咧。”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兄弟有事和你商量呢。”“啥事？”我站着没动。“到兄弟书摊去说，这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事么。”说句实在话，他的书摊对我是很有吸引力的，我有时做梦都梦见在他那里买书。”我跟着他去了书摊，他先是给我递了他坐的凳子，然后把一个用胶带封好的书箱搬到我面前，麻利地打开，从里边取出了十几本书，全是世界名著。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但我故做镇静不正眼看。“这是兄弟专门给你收集的，任谁也不卖。”他非常干脆地说着。为了证实他说话的真实性，把撕下的塑料胶带在手里使劲的摇着。“多钱？”我慢声问。“不要钱。”他回答得非常响亮，“那我可要不起。”我故意说。“咋咧？”他问。两只眼睛睁得像鸡蛋一样大，并且使劲地往上提着。“你说呢？”我说。他看了我好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哥呢。”他非常难为情地说，“给别人说不懂，你该是内行么，我师傅简直把宝石当石片卖呢么。”“那你现在……”我用下巴指着他要给我的书问。“生意人不做赔本买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不是跟你说有事商量呢么。”“啥事？”我警惕地问，心想这家伙又想给我挽啥笼头呢。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放心，我只是想让你把我摆书摊传播文化的事写进你的作品里——咋样？”他笑着用商量的口气给我说，并且用期待的眼神看我。“为啥？”我不解地问。“哎——我是个倒插门女婿，本来在村上就被人瞧不起。有些人说我好吃懒做，有些人还造谣我卖黄色书，有些人干脆说看见我怀里揣着黄色照片呢，弄得村里人见了我就像见了老鼠一样。我想不通，所以……”“那你咋不让你师傅写呢？”我问。“好我的哥呢，自摆摊到现在，我都没脸到我师傅摊去咧。我要是有你那样的身体，我宁愿到建筑队拉砖头，也绝不和我师傅在一个碗里抢着吃……”
　　 看着小马那副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觉得怪不是滋味，我答应了。几天来，小马那副痛苦的表情象电视一样地在我面前晃动，然而，我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来了解小马的心愿，我彷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