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青年汉子到满脸沧桑的半大老头，他怀揣着解放军发给自己的路费，踏上了归家的路。日思夜想十八年的那个小山村变啥样了？老婆和儿子还活着吗？“老疙瘩”急切地想知道家里的情况，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一个饱经战乱的人，太需要温暖的归宿了。老婆清秀的脸庞，孩子奶声奶气儿的童谣，往昔的一幕幕不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踩着盛夏的太阳，他过了黄河，过了山海关，向北、向北，再向北。一进入大兴安岭，耳边的风就凉爽了许多。“老疙瘩”胡子拉碴，腰里别着一双磨透了底儿的布鞋，肩上的褡裢里装着苞米面儿饽饽。走累了就靠在树上，抽袋烟眯一会。大兴安岭满山满坡的野果野花，他都无心品尝和欣赏。梦里头无数次和妻儿团聚，一起侍弄绿油油的禾苗，一起在悠悠的呼玛河里下网捕鱼。儿子清脆的笑声，老婆哼唱的山歌，都在河滩上、田野上，还有他苦寒的梦境里久久回荡着。星星依然在泪珠里闪烁，每次从梦中醒来，他都呆呆地望着北方。那丛林，那山岭，那片融情的黑土地。
　　 风裹挟着雨，抽打着山旮旯里的小村庄。“胡子”遍地的东北，血泪悲欢交织着“老疙瘩”1930年的秋天。守着黑土地，守着老婆娃儿，30岁的他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生活得很是安逸。如果不是流窜的“胡子”进村，他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生活还会继续。那一晚，一小股“胡子”被马占山的“东北军”撵得无路可逃，无头苍蝇一般扎进了红柳村。人困马乏的“胡子”累极了也饿极了，一个个凶神恶煞闯进了老百姓的家里。翻、抢、打、砸，弄得小村子鸡飞狗跳。女人孩子的哭声，牲畜垂死的低吼声，都淹没在秋夜的风雨中。“胡子”们在“老疙瘩”家用大锅炖好了肉，开始狼吞虎咽。折腾了一宿，吓得他一家子腿直哆嗦，抱作一团不敢吭气儿。“胡子”们不敢逗留，天刚蒙蒙亮就急三火四地走了。“老疙瘩”舍不得家里的那挂马车，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他寻思着趁“胡子”不注意的时候，再赶着马车逃回来。离家越来越远，他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风雨十八年。这股“胡子”投降了“东北军”，“老疙瘩”也被编进了张大帅的队伍当了伙夫。后来“东北军”摇身一变变成“国军”，他就成了穿“黄皮子”的国军伙夫。国军的命运不济呀，随着国民党部队的节节败退，这些北方官兵离家越来越远。虽然吃穿不愁，但是经常受长官的打骂。“老疙瘩”几次想逃跑，都被抓了回来。队伍一路向南撤，出山海关，过黄河，过长江。每当看到头顶的大雁向北飞去，他的心也随着大雁向北飞。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推翻了蒋家王朝。解放全中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老疙瘩”所在的国军连队集体投降。
　　 近乡情怯这话一点都不假，他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又在小溪边洗了洗脸。红柳村就在眼前，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在黄昏中。梦里的那幅田园风景，水灵灵的铺展在山脚下。“老疙瘩”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小村的变化太大了。房子很多，小街也宽敞了。碰到的小孩子没有他认识的，站在家门口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很久。“全中国都解放了，别要饭了，快回家去吧！”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端出半碗高粱米饭给他。这时候“老疙瘩”才颤抖着问：“你是秀兰不？我……我我……我是老疙瘩呀！我回来了，秀兰！”秀兰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人就是自己苦苦等了十八年的丈夫。可丈夫那眼神儿永远都不会变的，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出来看老疙瘩。“拴住，快喊爹呀！”秀兰把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拽到了老疙瘩跟前，一家人又是泪水涟涟。“这些年，俺娘俩都以为你死了呢？每逢年节俺都带着儿子给你烧纸钱。”秀兰的手抓着老疙瘩，一直没有松开他的胳膊。
　　 这一夜，红柳村又枕着水声入眠了。土屋里的老两口却没有丝毫睡意，十八年等待的亲人终于团聚。还是挂在柳梢上的那轮野月亮，还是那熟悉的小山村的呼吸。那个凄风苦雨的秋夜，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