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妞就这样倒在庚福宽厚结实的胸脯上。月光真好。羞羞涩涩地眨着眼，透过树隙瞅着他们。山妞闭了眼，一任庚福的粗厚的嘴唇在他的嘴上、腮边、额角热呼呼地慰过。她感到一阵从未经历过的颤慄和眩晕。一个丑妹子、傻女子，被一个山外来的后生拥着，爱抚着，山妞的心几乎要从胀鼓鼓的胸脯上蹦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自己。反正，她这个年龄的姑娘，常有一种对异性的爱如饥如渴的情绪在生长，膨胀。
　　 庚福紧紧抱着山妞不放，山妞觉得全身发热，下面的那小东西勃得像筍子。庚福用手握着往山妞光溜溜的胯下钻。钻了半天感到钻进了小洞，于是庚福疯狂地挪动，把山妞压着，动弹不得。山妞开始害怕，当那小东西钻进她穴中时，她感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山妞抑制不住地颤抖并且粗身地吼叫起来，两手把他腰紧箍着，竟然将他浮动起来。直到他彻底软了下来，他还有余力摇动着。当庚福从她身上滚下来，她用手摸一下，湿漉漉的一大片。她害怕坏了身子，可庚福告诉她没有关系，是开喜红……她半信半疑地抚摸着庚福。
　　 “庚福哥，你真心喜欢我？”
　　 “真心。”
　　 “你不嫌我丑，嫌我傻？”
　　 “你不丑，也不傻。”
　　 ……
　　 山妞就又一次把头埋在他的怀抱里。
　　 “我家离这里很远，很远。”庚福望着星星说。
　　 “到天边，我也跟你去。”
　　 “我家穷，我才出来揽活干。”
　　 “我有力气。”
　　 月亮不知不觉隐去了，老林子变得一片昏暗。远处，蓦地传来一两声猫头鹰冷森森的叫声。山妞动了动身子，庚福把她搂得更紧些。
　　 小洋楼转眼间便在黄金坨上矗立起来。近日的活是油漆门窗，接下来就只等验收了。
　　 山妞忽然发觉庚福的脸阴了。到了收工时后，庚福瞅空递给她一句话：“老地方见，我有话说。”
　　 山妞的心一下子被悬了起来，下工后没滋没味地扒了两碗饭，好不容易才捱到天黑，才火急火燎地赶到老林子来。
　　 黑月头。他们紧挨着坐下，山妞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庚福哥，出了什么事？”
　　 “我哥被抓起来了，信上说是贪污。”
　　 “那咋办？”
　　 “家里要我马上回去。”
　　 “我和你一道去。”山妞觉得庚福就要立刻飞走了，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脖子。
　　 “那怎么行。”庚福掰开她的手，说：“家里乱糟糟的，说不定还要赔多少钱。”
　　 “你走了，你会忘记我。山外比我好的妹子多。”山妞哭泣起来。
　　 “别瞎猜！”庚福把胡子拉碴的脸贴到她的腮上，“怎么会呢，家里事一完，我挣笔钱，就来接你。”
　　 “我不信，那么远。”
　　 庚福默然不语，起风了，老林子间的树叶索索响。
　　 “庚福哥，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可别忘了我，我把一切都交给你……”
　　 山妞说这话的时候，一把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
　　
　　 二
　　 山妞忘不了往昔她在黄金坨所历经的艰辛和磨难。
　　 山妞所在的黄金坨，山黄，水黄。山是绵漫的黄土丘和风雨剥蚀的褐色山岩，水是随常夹带的浊浑的黄水，蓝色的天空有时也会被这背景染成淡黄色。黄金坨因此而得名。当然，“黄金”二字也寄托着黄金坨人对理想的追求。
　　 在云贵高原，黄金坨实在是一个闭塞的山寨，地图上寻不出一个属于它的麻粒点。翻一座大山，再走一段羊肠小路，侧耳细听，就有沉重的列车在峡谷中行进的鸣声传来。可是假如要坐火车南下或北上，还得走上一天。
　　 山高皇帝远。黄金坨人还多少带点原始古朴风味。在黄土堆垒的村落边，有一脉从地层岩石中渗出的清泉。泉水春夏秋冬四季都清澈见底，四周砌着麻条石，好一眼规规款款的水井。井坎上矗立着一尊似神非神的石像。石像前一方地，遗留着香烛燃剩的残痕，烧碎的纸钱灰烬。石像残破得不成样子，风霜雨雪的淫威在它身上剥蚀，只剩下一截直立的石柱。这是土地神。冷浸浸的山风刮过谷口，刺得人身上骤起鸡皮疙瘩。
　　 沿伸向黄金坨的石阶，是姑娘媳妇们的脚印铺平的。媳妇们一茬茬娶来，姑娘们一泼泼嫁出去。唯独山妞，依旧一年又一年肩着空桶来，压着沉甸甸颤悠悠、满满的井水回去。
　　 大年初一早晨，山妞又上井边来了。
　　 山妞高大，健壮得像只犊子。可她的脸不好看，被山风吹得粗糙，被太阳照得熏黑，黑中透红。要没有那头浓黑的长发，她活脱脱像山里壮汉。
　　 山妞先在石像前插了一柱香，眼中泛出无限虔诚的光彩。接着，燃起一叠薄薄的毛边花钱纸，一缕袅袅的烟飘散开来。蓝幽幽的火光舔着路旁的枯草，辟辟啪啪腾起了火焰和草味，空中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淡淡的清香。
　　 她掏起一捧甘冽的泉水，喝了。脸上漾起一丝坦然的、满足的神气。
　　 不知道这规矩始于何年何月。旧历正月初一凌晨，哪一家姑娘先喝到第一捧井水，她会成为全寨最聪明的姑娘。水是金水银水，让你聪明贤惠，让你顺利吉祥。
　　 山妞傻，傻女子心最诚。年复一年，井台上那株银松有两人合抱了。山妞年年第一个到井边，第一个捧起水喝，第一个捎着对新生活的愿望回去。
　　 别人老叫她傻妹子，傻妹子老不见聪明起来。
　　 山妞怎么不傻呢？15岁那年的夏天，她慌慌张张跑到阿妈面前，脸色变得苍白，气喘吁吁地说：“阿妈，不好了！”
　　 “怎么了？”
　　 “我尿里有血……”
　　 阿妈先是吃了一惊，听女儿一说，叹口气骂道：“傻妹子！”
　　 山妞长大了，知道了许多姑娘们知道的事情。女孩子长大了，要嫁给一个男人，做那个男人的媳妇，服侍他，还要为他生孩子。
　　 黄金坨的姑娘们一个个被山外的男人娶走了。一个个披花挂彩，敲敲打打，热闹极了。
　　 山妞有些寂寞。在一起说私房话的姐妹们渐渐少了，山妞闷得发慌，常常一个人对着月儿暗自流泪。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要来娶她呀！
　　
　　 三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想来娶山妞了。
　　 那个男人三十八九岁的光景，络腮胡子黑黑粗粗的，脸也黑黑的，丑死了，像山妞一样。
　　 媒人陪着见了面。山妞晓得那男人叫老黑。
　　 媒人领老黑走了，留下一面绿碎色花的布料。媒人向山妞的阿爸索取她的生辰八字，说是择一择命。
　　 “虎尾龟头，实足26岁。”
　　 “宁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这码子岁数，老黑正合式。”
　　 媒人揣着山妞的八字走了。山妞就像什么东西被人偷走一样，心里空荡荡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山妞的眼前，时常浮现一个又黑又粗的男人。
　　 黄金坨破天荒要建一幢小洋楼。砖、河沙、木椽子、洋灰……一车车拉来。听说，这是国家的“希望工程”，中央、省里、县里都拨了款，要在黄金坨办“希望小学”。这不，先前那破庙做的教室，也稀里哗啦被拆了。
　　 山外来了一帮子人，有老有小，还有姑娘。山妞奇怪，姑娘也可以像男人一样砌屋挣钱吗？他们先挖坑，填石头，接下来就拉线，砌墙。校舍离河边老远老远，施工队的大师傅就请山妞来挑水和泥。不是帮空，每天给一块五毛钱，山妞觉得划算，很高兴。渐渐地，她就和他们混熟了。
　　 他们实在像一股新鲜的风吹进黄土。初来的那一夜，行李留在山外，施工队里的男人在破教室里就稻草滚了一夜。全队唯一的姑娘、也就是大师傅的女儿翠翠，就和山妞搭伴住了一宿。后来，行李拉来了，可是翠翠喜欢上山妞了，索性就住在一起。什么东西对苦妹都是新鲜的。
　　 这两天，山妞仿照翠翠穿着样式裁了一套。她穿在身上，蛮合身。翠翠看她飞针走线的样子，啧啧不已，谁说山妞傻呢。
　　 “你比我强多了，我还不会做这些针线活哩。”
　　 “我见识少，又傻又丑，阿爸这么说，阿妈也这么说。”
　　 “哟，山妞姐，你那么灵秀的人，谁家娶了准是个好媳妇呢。”
　　 “看你说的……”山妞弄了个大红脸。
　　 翠翠格格格笑了一阵，又说：“干脆，你就嫁到我们那里去。那里离城近，好玩的东西可多啦！”
　　 山妞就又红了脸，摇摇头，叹叹气：“瞧我这样，谁肯娶我？”说着这番话，她又想起老黑，不知他家离城近不。
　　 这里就要回到小说开头山妞和庚福的事来了。原来施工队里有个大小伙子叫庚福，跟着领工的大师当傅学徒。此人长得五大三粗，虎眉虎眼。楼升了一层，挑灰浆的人手不够，翠翠就给他她爸说，让山妞抬灰桶。百十来斤的灰桶压肩头，山妞不当回事，施工队里的几个小工都傻了眼。
　　 庚福说：“你就专给我抬灰桨浆，行不？”
　　 “咋不行，凭劳力换饭，你比他们强哩。”
　　 山妞被他瞅得不好意思，急忙挑了空桶下架子。她开心得很。翠翠说，她阿爸说了，她的工钱和别的小工一样，一天两块。
　　 山妞开始跟着翠翠哼起歌来。没有人的时候，她还唱几句当地人喜欢唱的山歌。翠翠听得如痴如醉，听到可心处，还一阵咯咯浪笑。
　　 真是乐极生悲。没多久，山妞的忧愁就跟着欢乐来了。那个做媒的老女人有一天来到她家里，把张绉绉巴巴的纸片还给他阿爸。
　　 “实在是无缘份。请了好几位择字先生，都一样的话：‘四月的虎克八月的羊’。老黑又是独崽，这事，就算了罢。”媒人抱歉地搓搓手。
　　 阿爸一声不响。
　　 山妞不再唱歌了。连老黑那样的人都嫌弃她，谁叫她命不好？山妞你呀，苦命。
　　
　　 四
　　 庚福被砸伤了，被大伙抬到山妞家。
　　 晚饭后，山妞去请黄金坨有名的草药郎中福顺大爹。大爹揣了瓶药酒，又扯了几把草药，来给庚福治病。
　　 “没打紧，没伤骨。”福顺大爹上了药就回去了，留下几把仙桃草。
　　 苦妹点了灯，屋里明亮了许多。庚福看见自己枕着的大红印花纱巾，脸有些红了：“我自己走，能走的。”
　　 庚福吃了药酒，几个年轻人来接他了。
　　 夜里，翠翠和山妞躺在床上闲话。
　　 “没想到，这活儿也不轻松哩。”
　　 “同石块砖头打交道么，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去年，城建工程公司还摔死了人哩！”
　　 庚福休息了三天，第四天就上班了。他的脚还不灵便，便撑着架子斜着砌砖。山妞挑来灰浆，问他：“伤没好透你就干活啦？”
　　 庚福嘿嘿笑着：“家里困难，闲不得哟。”
　　 山妞站了会儿，没说啥。
　　 一天黄昏，山妞到井边洗衣服，看见庚福正搓着他那件沾血的衣褂。
　　 山妞看他那模样，忍不住哧啦一笑。
　　 “笑什么？”
　　 “笑你洗件衣服那样难受。”
　　 “在家里，都是我妈洗。”庚福有些不好意思。
　　 “我来吧。”山妞顺手抢了衣裳去。
　　 庚福讪讪地呆立在一边，搓手：“这怎么好？多谢了。”
　　 庚福无事可做，掐了井边的一棵竹节草，放到嘴巴里。“山妞，这几天咋听不到你的山歌了？”
　　 山妞埋着头，搓着衣裳，一句话也没说。这倒把庚福给急了：“你说话呀！”
　　 半晌，山妞才抬起头看着庚福：“你说，我傻吗？”
　　 “不傻。”
　　 “丑吗？”
　　 “也不丑。”
　　 “可我命不好。我属虎……”山妞说着，眼眶就涌出泪来。
　　 庚福急得又搓手。“属虎怕什么？我妈就属虎，我也属虎。”
　　 “你也属虎？”
　　 “你们山里人真迷信！”
　　 “庚福，你们真好。”
　　 庚福嘿嘿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山妞替他清了衣服，拎起水桶。庚福突然拦住她：“你帮我洗了衣服，我给你担水吧！”说着，就去拿山妞肩上的扁担。
　　 “那我先走，我走了你再来。”山妞说。
　　 这一晚，山妞和翠翠睡得很晚。两人枕挨着枕，说了好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说到后来，翠翠有些迷迷糊糊了。山妞又摇醒了她：“庚福家有些什么人？”
　　 “爸妈，还有哥姐。”
　　 “他没相媳妇？”
　　 “没相。他家日子够紧巴的。他哥这两年在社办工厂采购钢材，日子才开始活络点。怎么，你喜欢他？！”
　　 “不……”山妞急忙用被角捂住脸。
　　 “骗人！套着别人问这问那，你不坦白。明天我告诉他！”
　　 “求求你别乱说，翠翠妹。”山妞伸手来拽她的被角，翠翠往里一滚，裹紧了被子。“你说不说？”
　　 山妞不知说什么好。她的脸朝热起来。
　　
　　 五
　　 山妞没看错人，庚福果然是好人。她暗暗地观察了庚福几次，觉得庚福还是可以托付终身的。那天晚上，山妞便和庚福又钻了黄金坨的老林子。庚福说他要，她便同他激烈地活动了几次。临分手的时候，庚福又想，山妞就又同他大战了几个回合。
　　 爹娘老子大约是根本不相信既丑又傻的山妞会被人勾引。直到山妞挺着很难看的肚子一摆一摆走路时，阿爸才发了火。
　　 阿爸挥着一根姆指头粗细的羊奶子棒，把山妞往死里打。山妞脸上、手头上都是血。她横竖不开口，两手捂护着挺挺的肚子。
　　 阿爸扯着喷火的嗓门骂：“你给我死！要想在家养颗花包谷，你小婊子还没修够福份！”
　　 阿爸一边骂，一边揍。
　　 山妞不反抗。她只悄悄哭，手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抹眼泪。
　　 还是阿妈心软，拽着阿爸的手，流眼抹泪道：“事情到这步田地，何必再糟蹋自家妹子呢。你要出气，就寻那有娘养无爷教的野小子算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