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这是一个困扰了金金很久的问题，自从十二岁那年的那个夜晚，金金在窗外听了后妈和爸爸的谈话以后，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金金是幸运的。从小就是体育界的宠儿，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偶然一次运动会崭露头角，中学时代表学校到处参加田径比赛，黑黑瘦瘦的圆脸，剪一头短发，两条修长的腿，跑起来就像一道闪电，男生也望尘莫及，被誉为田径场上的黑马。从小到大一成不变的运动服，红色，蓝色，白色，虽然不漂亮，但是多年的体育训练使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走到哪里都是潇潇洒洒引人注目。初中直升高中，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去了江苏的一所体育院校。大学毕业的时候，院领导有意让她进一步深造，她拒绝了。她记住了老师的话：金金，毕业后一定回来，学校需要你，咱县的体育界需要你。她义无反顾打起行囊回到小县城，很多同学在为就业奔走的时候，她顺利的回到母校县一中做了体育老师，报到那天，全校的老师几乎都出来迎接，金金感动地热泪盈眶，这里有她太多的汗水和美好的回忆，四年后回来了，她从一名学生晋升为教师。
　　
　　 大学毕业了，可以自立了，金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上大学前那个早有的计划。
　　 她记不起妈妈的具体模样，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妈妈个子比一般的女人高，瘦瘦的，每天开着拖拉机带着爸爸去工地干活，爸爸站在妈妈的身后像个卫兵，金金为这个比喻好笑。那时女司机很少，金金佩服妈妈，在她眼里妈妈很神气，爸爸畏畏缩缩像个小老头。她家的房子又大又漂亮，在那一片低矮的住户里犹如宫殿，奶奶说住这么好的房子应该感谢妈妈，是妈妈挣钱建的，金金为妈妈感到自豪。
　　 想起妈妈去世的那年春天，金金记忆瞬间清晰了。很久看见妈妈没有出去干活，奶奶说她病了去医院了。有一天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很多人都是匆匆忙忙的，金金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几个舅舅舅妈和姨妈也来了，都在流泪啜泣。妈妈紧闭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舅妈拉住她让她跪在妈妈的床前，大娘在她头上带上一个白色的奇形怪状的帽子，刚刚知道爱美的她一把抓下扔了：不要戴，丑死了。舅妈说：金金，听话，老老实实地给你妈妈守灵。守灵是什么，她不懂也不听，外面有很多小伙伴在玩，热闹的叫声让她心痒：我为什么跪在这里，腿都麻了。舅妈没抓住她扭头跑了，金金跑得很快，大孩子也追不上。中午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汽车把穿得漂漂亮亮的妈妈拉走了，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管事的二大伯把一个漂亮的小木匣子放在大她两岁的哥哥怀里，金金好奇，急忙去夺：给我，我抱。童心惹得院子里一片哭声。大舅家的表姐气急拧着她的耳朵：金金，你哭啊，你妈妈都没了，以后谁疼你。金金好笑：妈妈不在家有奶奶照顾我，我才不哭呢。
　　 自从汽车把妈妈拉走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回来，爸爸出去干活，哥哥上学，金金和奶奶在家里。她想妈妈，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爸爸告诉她，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挣钱，要很久才能回来。金金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妈妈太坏了，怎么不告我一声就偷偷摸摸地跑了。毕竟是小孩，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渐渐地妈妈退出金金的脑海。
　　 过了一段时间，姥姥来家里把金金接走了。
　　 来到姥姥家，金金感到孤独，她想哥哥想爸爸和奶奶。她不想住在姥姥这里，姥姥的房子太小了，又黑又暗，想自家的大房子，自己的小房间妈妈布置得很漂亮，有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图画，有自己喜欢的猪八戒孙悟空。晚上，妈妈搂着她躺在床上讲故事，讲很远很远的大山，讲一些金金不认识的人，讲着讲着妈妈会落泪，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她问妈妈，妈妈不告诉她，她用小手擦去妈妈的泪水，在妈妈的怀中慢慢地睡着了。现在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要金金。夏天的夜晚，姥爷在院子里铺张凉席，她和姥姥躺着乘凉，她缠着姥姥给她讲故事，姥姥讲的她听不懂，她就去看天上的星星，天边一颗流星坠落，她惊叫：姥姥，星星掉下来了。姥姥叹了口气：唉，一个人又要走了。她不明白，姥姥说：一颗星星掉下来就是有一个人要死去了，天上的一颗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的灵魂。她忽然想起妈妈，问姥姥：妈妈的那颗星星是不是也掉下来了？姥姥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一天半夜，金金朦朦胧胧中听姥姥姥爷说话。
　　 “三丫命苦，头一个主不是人，第二家虽然远点，女婿又出了车祸，好不容易那个恶魔被公安局抓了，她回到家里嫁给胡进好好过日子，谁料想又……”黑暗中姥姥哭了。
　　 “不要想那些了，都过去了，咱们守着金金长大算替三丫了了遗愿了。”
　　 “你看几个儿媳妇让吗？十几年前，因为你退休接班的事情，大儿子和二儿子的闹得不上门，三的那时小不懂事没争，可是你看看现在，每到你领工资的日子几个孙子围上来，你不给行吗？几十元钱分完了咱们连零花钱都不剩。如今金金又来了，哪个不给咱们脸色看？唉。”
　　 “金金没爹没妈，咱们不管谁管。三丫没了，老胡家没有这个责任，他们几个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说什么也不能把金金推出去。”
　　 金金知道姥姥他们在说自己，她越听越糊涂，爸爸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没有呢？她想问问姥姥，眼皮老是打架，翻身睡着了，姥姥姥爷再说什么就不知道了。
　　 金金长得又黑又瘦，个头比同龄高，姥姥给她剪个短发，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子，姥姥说，她长得像妈妈小时候，她不知道妈妈小时候的样子，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女孩太丑，妈妈比自己漂亮多了，金金嘟着嘴不再照镜子。小孩子活泼好动，傍晚放学后，表哥和几天同学比赛赛跑，金金也兴冲冲加入他们的行列，她竟然和几个大孩子齐头并进，大人们感到惊异：这丫头，跑得太快了。若干年以后金金上了体育学院，有人说：那小丫头，从小就看出就是块干体育的料。
　　 金金和爸爸住在一个村庄，金金的姥姥家在村西，爸爸住在村东。来了很久了，金金想爸爸哥哥，村庄三面环水依水而建，金金有几次她沿着河边回到家，大门紧锁，她失望地回来。姥姥说：金金，不要一个人回去了，如果掉到河里怎么办？姥姥会伤心的，让姥姥省省心吧。从那以后，金金再也没有回去过。
　　 姥爷养了一只老山羊，老山羊下了三个崽，每天傍晚金金和爷爷一起去村西树林里放羊，树林很大，长满肥嫩碧葱的青草，金金和羊儿追逐嬉闹，赛跑，金金越跑越快，连羊羔都追不上，每次姥爷都笑呵呵地看着，大声嘱咐她不要摔到了。金金越长越高，羊羔越长越大。姥爷说，等明年羊长大了就卖了给她买新衣服穿的漂漂亮亮让她上学，金金闻听放羊的尽头更足了，树林里常常荡漾着金金的笑声。
　　 冬天的时候，老爷突然去世了，金金眼前又重复了几个月前熟悉的一幕，舅妈哭，舅舅哭，姥姥也哭，金金明白了，人死了就不会回来了，就像妈妈，自己一直见不到她，以后也见不到疼她爱他的姥爷了，那一刻金金感觉自己长大了。姥爷没了，金金和姥姥相依为命，晚上金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天上的星星，金金想：哪个是妈妈，哪个是姥爷？
　　 羊儿饿了，“咩咩”的叫声让人心焦，金金抚摸着它们的头，柔声说：小羊，你们是不是饿了，姥爷死了，没人带你们去树林，冬天的树林里也没有青草。一只小羊舔着她的手，暖暖的像妈妈的手，她想起了妈妈坐在羊圈旁边眼泪流了出来，姥姥叫她吃饭她也没有听见。羊圈在院子外边，半夜里来了窃贼把几只羊偷走了，天亮时金金发现羊儿不见了，她伤心地哭起来，那是她半年多的心血，是她的希望和寄托。姥姥也是哭骂狠心的窃贼，人们同情着祖孙俩，但是谁也没有办法把羊儿找回来。金金去找舅舅，舅舅说，丢了就丢了，去哪里找。金金跑到村外的路上，她相信自己跑得快，只要发现羊儿她一定可以追回来，宽阔的大路上，哪里还有羊儿的身影？
　　 姥爷没有了，羊儿没有了，金金很久没有笑声。
　　
　　 天气渐渐热了，村里的学校开始招生，芳芳，强强他们都报名了，金金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大声说：“姥姥，我也想上学。”
　　 姥姥叹了口气：“金金，上学要缴学费，姥姥和你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让你上学啊。”
　　 金金撒娇：“姥姥，我就要上学，。”
　　 “孩子，你舅舅不开口供你读书，这学就不上不了。”姥姥说着抹起了泪，“苦命的孩子。”
　　 天刚擦黑的时候，爸爸来了，一年没有见爸爸，金金感觉有些陌生，她依偎在姥姥身边。昏黄的灯光下，爸爸显得有些苍老，他坐在一旁一脸愧疚对姥姥说：“娘，金金该上学了，我想接她回家。”
　　 姥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接金金回家？”
　　 爸爸点点头：“是，我想通了，虽然红霞走了，我还在，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把她丢给你不管不问。我也听说了，自从金金来了以后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现在爹也去世了，不能为了金金让您无依无靠。您放心把金金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疼她，把她抚养成人。”
　　 姥姥感动都连连点头，金金是她的心事，现在女婿肯接她走，老人当然同意。她点点头，又想起点什么：“你还年轻，如果以后再……”
　　 爸爸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他没容老人说下去：“娘，金金和志远都是我的孩子，无论以后怎样的都不会亏待他们。”
　　 姥姥放心了。
　　
　　 金金回家了，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没有妈妈的收拾太脏太乱。奶奶更老了，她的白发更多了，院子里妈妈栽的那棵小小的石榴树已然结果，几个圆溜溜的石榴在碧绿丛中露出红红的脸蛋，金金刚想去摘，奶奶拦住她：金金，石榴还不熟，过了八月十五才能吃。
　　 几天后，哥哥志远牵着她的小手走进村里的学校，金金终于上学了。
　　 金金喜欢玩学习不专心，名次一直在班里最后，老师给她开小灶也无济于事，志远骂她笨，几次想打她都被爸爸呵斥了：你是哥哥，应该好好帮助妹妹，怎么可以动手呢。笨蛋，以后我才不会辅导你呢。志远恨恨地说。金金不生气只会傻笑，谁也拿她没办法。爸爸说：随她吧，学到哪算哪。
　　 ·渐渐的，金金的体育天才被老师发现。同龄的孩子中，金金有两条大长腿，迈的步子比别的同学大，跑得快耐力也好，男同学也无法相比。老师暗暗称奇：好好培养是棵好苗子。有一次县城的小学举行运动会，老师带着她去观看，赛场上呼声震天，金金看得心里痒痒的，她拉拉老师的衣袖说：老师，他们跑得太慢，如果我跑一定会跑第一。老师故意逗她，你想试试？金金点头：嗯。老师去了那边的主席台说了几句，回来对她说：一会你和五年级的五百米一起跑，看能不能行？记住枪声响了开始跑。
　　 金金站在跑道上，听到枪响愣了一下，看见旁边的同学跑了她才反应过来，虽然起跑最晚，却第一个到终点，比其他的同学早到了十秒中。田径五百米决赛被一个编外的女生拿了第一并且还是三年级的学生，很快这件事被体委的教练知道了，征得爸爸的同意，金金转到了县实验小学读书，下午的时候去体委和体育生一起训练，有了老师的悉心辅导，金金的进步很快.
　　 金金十二岁那年爸爸又结婚了，后妈带来一个儿子，比金金小三岁，终于有妈妈了，金金高兴，志远却噘起了嘴：又来个后妈。
　　 金金说：后妈也是妈妈啊，她可以给我们做饭吃。
　　 志远瞪了她一眼：“丫头片子懂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
　　 新妈妈文文静静不爱说话，每天早早做好饭等金金和志远上学走了，她便送自己的儿子上学，她的儿子也在城里上学，金金羡慕弟弟有妈妈陪着，她多想说妈妈带我一起走，她不敢，后妈也从来没有说过。自从转到城里读书，金金为了锻炼一直是跑步到学校，因为路远爸爸几次想送她都被她拒绝了，现在看见弟弟有妈妈的疼爱，她特别想妈妈，有妈妈真好。晚上她躺在床上努力回想妈妈在世时的情景，常常是含着泪水入睡。一天夜里她起来去厕所，回房的时候经过爸爸的窗外忽然听见后妈说自己，不由停住脚步。
　　 妈妈说：“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你一个挣钱怎么养？”
　　 爸爸说：“咱们可以吃的差一点，穿的孬一点，慢慢来吧。”
　　 “大人可以，孩子正在长身体怎么行呢。”妈妈顿了一会，用商量的口气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把金金送回她姥姥家吧，我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也顾不过来。”
　　 “她姥姥七十多岁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怎么能照顾孩子呢，再说金金上学，学费谁出。”
　　 “你也没有义务啊，她不是你的女儿，理应送给她的亲人，她不是还有舅舅吗？那么多舅舅管不了一个孩子？”
　　 爸爸的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她妈妈去世那年，金金去了一年，她跟谁姥姥生活，那时她姥爷还在，有退休工资可以养活她，后来他姥爷突然去世了，几个舅舅也是嫌弃她没有人关心祖孙俩的生活，金金该上学了，村里人告诉了我，我感到良心过不去就把她接回来。”
　　 “你傻，她舅舅会有办法的，你也不能做救世主啊。”
　　 “她几个舅舅都有家有口，没有多余的心照顾孩子，她妈妈跟了我三年，我就是她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