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丽丽心情坏透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刚才出来之后，她就躲到自己小屋里，没有哭泣。上次妈妈问她，你放学回来这么晚都干什么呢?丽丽不想回答，拿眼翻翻母亲。妈妈当姑娘时娘家有几个姊妹，她在她们当中总是可有可无，所以当丽丽翻她时，她心里就像当年任意一个人的轻视，但那时她可以忍受，或者说可以习惯，而今天她怎么能够忍受亲生女儿的轻视？她用右手食指点着丽丽，仿佛当年自己的娘。
　　 她问丽丽，你今天要是不说，就别打算吃饭。
　　 丽丽心头火腾的直冲脑门，她问妈妈：我怎么了？我干啥了你这样？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清楚？不让我吃饭要干啥？我就不吃，让我吃也不吃……这句话没有落地，妈妈就已经破口骂了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做的好事。此时爸爸正好进门，看到这样，就问妈妈，怎么了，你干嘛这样大声。
　　 妈妈食指箭一样地又射向爸爸，都是你养的，看看，啊，多大的人啊长本事了，上学让你学犟嘴是不是？有本事学人家芳芳拿个第一回来，人家还不是亲生的……
　　 爸爸听妈妈越说越不像话，赶紧瞪了妈妈一眼，你说这个干什么？人家芳芳是芳芳，咱丽丽是丽丽，有什么大不了的让你这样生气。
　　 丽丽畏惧爸爸，转身出去，妈妈又在爸爸后面说着生气的原因，看到女儿离开，声音又提高许多，故意让丽丽听到，出去？出去就别回来？回来就别上了。整天都怎么了，看看人家芳芳……
　　 丽丽心里这段总有想离家的冲动，离开这个家，这个不值得留恋的家，为了阻止崩溃来到，丽丽独自离开院子……
　　 李捷镇是华北平原四个大城市的交通枢纽，卫河渡口曾使这里成为水陆重镇。但是这一切繁华不再，卫河已经是一条污染严重的污水沟，曾经的交通枢纽也因为这四个城市之间建成的城际高速而渐生苍凉之感。此刻秋天的田野竟也像刚刚挨过吵一样无精打采。懒懒的夕阳躺在垂老的荒草上仿佛烟火熏黄的灶火图，偶尔的虫子在嘶鸣，黑色的河流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孤独的念头，从丽丽心跳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地蔓延全身，噬咬着丽丽的每一寸肌骨。
　　 天完全黑下来，丽丽才回到家。丽丽的世界就是这间小屋，反锁上门，随意四仰八叉躺倒，屋顶的椽木一根根排列整齐仿佛瘦骨嶙峋的老人肋骨，又像黑白分明的琴键弹奏着忧郁的时光，墙壁上挂着几件简单的上衣，没有贴一张明星画，没有家具，只有床头一个三斗桌和床成九十度摆在那里无声无息，三个抽屉，其中一个锁着，这里藏着丽丽的秘密，关于青春的秘密，也许每一个这么大的姑娘都有，但是丽丽还是百倍的看管着自己的钥匙。一个凳子放在桌子下面，丽丽很少坐在凳子上，总是坐在床头直接写作业或者看书。桌子上都是学习用的书，丽丽没有考虑过要给自己的小屋起个什么名字，虽然她感觉这间小屋是有生命的。
　　 丽丽家里并不富裕，堂屋三间，爸妈住在单独隔出来的西间，另两间相通着，东间住着弟弟。然后就是这一间，这一间是西屋，单独盖的一间，原来准备盛粮食，后来爷爷主动让出一间仓库，丽丽才有了自己的空间。但是这个空间是孤独和寂寞充斥的。在这里唯一令她快乐的事情就是芳芳来玩，她是丽丽唯一的好朋友。两家住的很近。说起芳芳，丽丽原来并不怎么愿意和她玩，不是因为她长的难看，其实长相对于丽丽来说从来没有列入选择朋友的条件里面。芳芳有次让丽丽看日记，丽丽看到一个独特的心灵：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间，为什么来到这个家庭，来到这个充满争吵的地方。我随意拿着笔，在稿纸上胡乱的写，笔笔透过纸张的心灵，滴滴鲜血渗透到下一张纸上，盛开一朵花，一朵痛苦的花，我用力的扯下来，像扯下自己灵魂的耳朵，揉揉扔出去，再看稿纸死亡的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在稿纸的中央写下个大大的“烦”字。却怎么看怎么像我的灵魂。我的内心因为我缺失的耳朵而剧烈疼痛起来，我双手捂紧耳朵，坐在床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到烦字的四周，狂风就在稿纸上掀起三尺的巨浪，我看到挣扎的自己向我伸出的手是那样的优美，但是脸上痛苦的表情使我心都碎了，原来我是个男的。我发疯一样把自己杀死，然后把一本稿纸撕的粉碎。在飞扬的碎屑里我大声的笑，我感觉到了死亡的快乐……
　　 丽丽震撼的心使她好久都不敢再去翻看芳芳的日记本，但是她却因此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而内心的忧郁却又因这文字日益加深，并且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心里抽出一条线索。
　　 夜色越来越浓，丽丽打开锁着的抽屉，那里面放着许多的信，这些信的读者只有一个，丽丽幸福在这些信里面，又痛苦在这些信里面。她不知道自己一次次梦见林涛是不是因为爱情。丽丽没有想过，但是她知道自己离不开林涛，一天不见他，心就像煎熬着的饼，熟与不熟都是痛苦。睡不着。
　　 丽丽是在八月中秋节的晚上在月光里和林涛跪在地上磕的头拜的干兄妹。那晚的月光很美，当林涛跪在地上之后，丽丽也跪在他的旁边，丽丽等着林涛说话，林涛很坚定的说，我和丽丽自此成为兄妹，希望她快乐并和她患难与共。
　　 丽丽没有说话，只是和林涛一起冲着北边磕了一个头，磕头的时候丽丽很幸福，起来后，林涛给她一张折起来的纸，告诉她回家看。
　　 丽丽不舍得和林涛分开，丽丽问林涛，哥哥，下年的中秋你陪我吗？
　　 林涛抬头看着月亮，说，陪你，一定陪你。
　　 丽丽也看着月亮，想嫦娥现在一定也快乐，她看到我有哥哥了。
　　 林涛问丽丽，你快乐吗？
　　 丽丽说当然快乐。
　　 林涛说你明天又会不快乐。
　　 丽丽没有说话，她感觉林涛还是不信任自己，怎么会不快乐呢？自己不就是希望能陪着哥哥吗？丽丽给林涛讲自己童年的事情，说着她的小伙伴里喜欢不喜欢谁，说着现在班里谁怎样谁怎样。
　　 林涛静静的听着。他看着丽丽，看着这个沉浸在自己天地里的小姑娘。最后林涛说：回家吧，天太晚了影响明天上课。
　　 丽丽依依不舍的回到家里。她看到了林涛给她的信，这封信里没有激昂的文字，只有一首诗。
　　 睡梦里八月
　　 像一株玉米
　　 以月光为中央
　　 试图救赎
　　 悬挂的忧伤
　　
　　 我不能假装
　　 错过轮回的季节
　　 在八月的睡梦里
　　 看着你
　　 丽丽先是一眼就看完，然后又从头至尾一句一句的读，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当发现确实再没有哪一个字可以漏掉哪一种意思可以躲过思考，丽丽才开始给林涛回信。
　　 哥哥：
　　 从今天开始我就称呼你哥哥了。
　　 哥哥，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忧伤？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吗？我不能相信，你的眼睛竟然可以看穿我。那时我就想，这不是一般的人，他可以做我的朋友。你想起来当时你说的话了吗？今天真的，不仅仅是朋友，你还是我的哥哥，你知道我当时的激动和喜悦吗？我激动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在心里暗暗的告诉自己，这一辈子永远做你的好妹妹。无论你怎样，我都会陪伴你。你写这首诗的时候是不是还不知道我要你做我的哥哥啊，所以才这样忧伤？
　　 我要你永远做我的哥哥，我也像你一样忧伤，但是我可以因你而快乐。你没有错过我，我已经是你的妹妹。哥哥，我梦见你很多次，别笑我傻，为什么你总是在我的梦里，你上次告诉我说你要给我起个名字，要不你梦里会出现我的名字，你害怕我的名字吗？我觉得你真的很伟大，你从来没有骂过人，你总是关心人家，你自己真的和玉米一样，把忧伤一层层的包裹起来。
　　 哥哥，今后不用这样了，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哥哥，我很希望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哥哥，希望你看到这封信之后快乐，记得快乐啊。
　　 第二天早读，丽丽在林涛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把这封信给了他。放学之后芳芳问丽丽，你给林涛什么？
　　 丽丽轻松的看着芳芳：问这干啥？
　　 芳芳说，没啥，是不是情书？
　　 丽丽的脸腾的红了，右手在芳芳屁股上拧了一下，芳芳夸张的躲开并大声喊疼。丽丽虚张声势追赶芳芳，但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呆呆的走，逃跑的芳芳回身看到一个木偶的丽丽，于是趁机掐了她的胳膊，不想身边正好有人路过碰了丽丽一下，这样本来要掐胳膊的手却恰好掐到丽丽的乳房上。丽丽还没有戴过乳罩，短小的胸衣已经无法遮掩发育起来的乳房，这一下把在异样的感觉里发呆的丽丽吓得要死。还从来没有人碰过她的乳房，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吓得芳芳唯唯诺诺不敢言语。看芳芳这样，丽丽生气的一个人快步走。
　　 芳芳紧跟在后面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别这样嘛。丽丽没有理会她，但是脚步慢了下来，芳芳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丽丽看着她，意思是说吧，看值不值得我原谅你。芳芳想凑到她耳边说，丽丽却不让，刚才的行为使她仍心有余悸。芳芳压低声音说，我知道谁暗恋他。丽丽心陡然颤一下，脸上却诧异的问，谁？谁暗恋谁？芳芳斜视着丽丽，不屑的神情仿佛丽丽做了一件天下第一蠢的事情。丽丽还是没有问她，耳朵却竖着，捕捉芳芳的气息。芳芳看丽丽并不为之所动，就说，我开玩笑呢，谁也没有暗恋谁。丽丽失望的有些恼火，但是仍固执的压抑自己的好奇，没有问。
　　 中午丽丽很早就来到学校，教室距离林涛的办公室兼宿舍有百十米，学校区是在西边，有两排教学楼，丽丽的教室在后面一排的最西边。据说这个教室死过一个女生，是自杀死的，因为和同班同学谈恋爱，最后在教学楼楼梯下面的小仓库里做爱时被发现，当时几个男生把他们俩赤身裸体拉到学校主任那里，学校把双方的家长都叫去，问他们俩怎么办，女的说我跟他结婚，男的也说我要娶她。但是男生的妈妈对女生说，你被别人拉着光身子跑，我们家怎么可以要这样的人，女生家人本来面子就挂不住，现在更是难堪，女生妈妈拉过女生就是几个大嘴巴子。女生哭着跑了出去，学校看也调解不成，就宣布都冷静了再说吧。这边刚散，那边就有学生嗷嗷着跑来喊女生跳楼了。只是两层的教学楼，可怜女生偏偏头冲下。丽丽并不怕这个事情，她还见过那个女生，很清纯，有点像杨钰莹。
　　 丽丽没有去教室，径直去林涛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丽丽没有喊报告就推门进去，林涛正在看书，见丽丽进来，赶紧坐起来热情招呼丽丽坐。
　　 丽丽问林涛，你这么热情干什么？我给你捎核桃了，吃不？
　　 林涛伸出手掌，看着丽丽，等待她把核桃放在手心。丽丽没有给他核桃，而是坐了下来，把核桃摆在桌子上，总共有七个，一看就是最好的。
　　 林涛问丽丽，你上次捎的糖真好吃，明天我回家，回来给你捎点好吃的吧，你想吃什么？
　　 丽丽笑着摇摇头，问他，你说我下一年考学有希望吗？我要是考不出好成绩，下一步上学都成问题。
　　 林涛凝视着丽丽的眼睛说，你这么聪明，会考好的。
　　 我聪明？丽丽不相信的问，像我这样笨的人还有人说我聪明？我要是聪明地球上就没有傻子了。
　　 林涛哈哈笑了起来，问丽丽，你怎么笨？
　　 丽丽问林涛，没有给我回信吗？
　　 林涛说，当然有，只是不希望你现在看，下午放学给你，你晚上在家里看吧。
　　 丽丽想执着自己的念头现在就要读，但是却张张嘴没有说出来。林涛看她的意思就故意说，你想说什么？丽丽也故意说：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我有什么故事？林涛反问道。
　　 你有什么故事我就听什么故事？丽丽说。
　　 你想知道什么吧，我说给你听。林涛大方的说。
　　 你的家庭吧，你幸福吗？丽丽问。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幸福指的什么？林涛说。
　　 你们吵架吗？你们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吗？丽丽想到自己的家就问。
　　 吵，怎么可能不吵。当着孩子的面也吵过﹍﹍只是我最讨厌吵架。
　　 我也是，我爸妈什么时候吵架我什么时候烦。丽丽抢着说。我还烦呆在家里。
　　 林涛问丽丽，你最想干什么？
　　 丽丽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最近的可能就是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吧。远的没有，也许离开家走的远远的能自己养活自己？
　　 林涛看着丽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丽丽这些问题，自从丽丽走进她的生活，他的心就起了波浪，他有幸福的家庭，这是别人意义上认为的。他不这样认为，他的爱人也是教师，但是没有在这里，她在县城教学，他们是大学的同学。只是林涛是在经历初恋的痛苦之后寂寞的空隙里妻子出现了。然后她娇小的样子吸引了林涛。从开始确定关系到结婚只有短短的一个月。其实他也知道妻子也有过感情，并且目前还偶尔联系着。但是他不想也不愿意去点透这件事。他有点无所谓。不是因为他不在乎她，而是他对爱情看的很开。
　　 但是自从丽丽出现以来，他的脑海里就无法抹去她的影子。他劝慰自己怎么可以这样呢，自己是她的老师啊。但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的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包括她的眼泪。那是上次有个学生不上学了。他去家访，但是一切的努力最后都白费了。回来他心情很不好，在班里他说，他愿意用失去生命来换取学生能来上学。丽丽哭了，事后她说林涛，你怎么可以说那样的傻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