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从画布上升起(散文)
一
秋高气爽,云蒸霞蔚,又一个作物丰收的季节。
秋天的田野中,仍然有一些绿色的植物,在阳光下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些植物和人不同,它们是不畏炎热的,不管是城里的泡桐,洋槐,还是乡村的玉米,高粱,在秋日里的骄阳暴晒之下,反而越热越有精神。秋天的田野是如此的广阔,稻谷成片成片的由青转黄,棉花从头顶吐出大团大团的白云,再过一段时间,油菜就要下地了。
旷野披着金黄的外套,远远看去,如同置身在画家米勒浓墨重彩的油画里。绘画是一门伟大的艺术。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反正是不会画,哪怕只是信手涂鸦。正因为懂得学画的艰难,对身边那些能写会画的朋友历来都很尊敬。在我看来,能学会这种在二维的平面上,以手工方式临摹自然的艺术,无论如何身上也有股别样的魅力。
然而,有趣的是,在中世纪的欧洲,这门艺术却常常被贵族们称作是“猴子的艺术”。如同猴子喜欢模仿人类活动一样,画家的绘画,从某种角度上说,同样也是在模仿场景。绘画,其实考验的是个人观察力和社会典型的理解,将绘画看作是猴子的艺术,实在是让人大跌眼镜。
尽管受到当时环境所限,尽管当时绘画极度的不成熟,但好在有一大批像米勒这样的艺术家们在不断推动着。让·弗朗索瓦·米勒一直是我最欣赏的画家之一,而他最巨震撼力的代表作品,无疑是《拾穗者》无疑。在落日的余晖下,在空旷的田野里,三位农妇正弯着腰,低着头,在收割过的麦田里拾遗落的麦穗,这真是一幅壮丽的图景。
谁能想到,在一八五七年创作这幅作品时,因为贫困交加,米勒竟差一点选择自杀呢……
如今,这样纯粹的田野不容易见到了。能见到的都是一些废墟,田野荒无人烟,在更远的地方,农民们正排着长队进城务工。曾几何时,田园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远,遥远到只能偶尔出现在虚无缥缈的文字里。当我独自一人在秋日登高远望的时候,脑海里常常会浮现起一幅优美的风景画:凝神静思的米勒,左手执着画笔,右手引来阳光,一边切割着麦田,一边切割着岁月。
巴黎这座浪漫之都太过于复杂,一千个艺术家走进去,也翻不起一丝波澜。就如同奥地利大诗人里尔克当初对巴黎的印象,“人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求生,但更多的是死路一条。”——当浪漫的巴黎被浓雾笼罩着,当昏黄的街灯半明半灭之时,在城市的边缘,总会有这样一群不知名的人。她们也许年龄不一;她们也许身高不等;她们也许只能穿着粗布做成的衣裙……她们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而她们其后的人生却老无所依,只有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退离。
当她们弯腰拣拾麦穗之时;当她们徘徊在饥饿的边缘之时;当她们付出了汗水却得不到回报之时,除了米勒,还会有谁愿意俯下身来,为她们鞠一把恩慈的泪水?
那一双双乌黑消瘦的手,在米勒的画布下,在黄昏的麦地里,一点点捏痛了路人的视觉。
生活在这样一个食不果腹的社会,是一种时代的悲哀,生存成为了人的本能和主宰。理想丰满的羽翼,就这样被挤压在沉重的头颅之下;日渐萎顿的青春,就这样在饥寒交迫中流失殆尽。穷人们的憧憬,只能在麦田里上演,在扼腕叹息的同时,我的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悲哀。
为眼前这无法摆脱的苦难,也为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自然已经破碎,面对着人生的衰败,一支笔是否还可以画地为牢?
二
一个人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当他跻身到社会某种阶层之中,对于良知的遗忘和土地的背弃。
我尝试着把目光投射到这块千百年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麦地上,想看看那些成熟的麦子是怎样被收割一空的,然而米勒留给我的,却只有散落在地上的麦穗。很多年前,在还没有看过米勒的画作之时,在刚刚接触法国近代史之时,其实就有所耳闻,当地贵族阶层肆意妄为的圈地行为,使农民渐渐失去了田地与庄稼。脑海里,无端冒出了杜甫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在那一瞬间,忽然顿有所悟:是了,不管如何呐喊,不管如何奔跑,这世上的深渊都是如此的相似。
面对着深渊,注定得不到回应;而走向深渊,则更需要勇气。
米勒是伟大的,借着一幅图画,敢于在文艺复兴其后数个世纪的滚滚浪潮里,对于贪婪的人性发出最深沉的拷问,而杜甫同样也是伟大的,借着文学的种子,借着诗歌的力量,在憧憬与幻灭之间直面着惨淡的现实。其实,人应该多到田野中去走走,即使不是为了劳动。我们的祖辈都在大地的深处,都在田野里沉睡着。作为晚辈,为了完成一种礼节,我们也应该时常去看望他们。
生活中,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写作者,都不能不对大地保持一种应有的敬畏。
——勤劳的农妇,世界上最令人尊敬的劳动者啊,我将目光转向你们,就仿佛瞧见了我们共同的母亲。在米勒的油画里,那位扎红色头巾的农妇正快速地捡拾着,另一只手握着沉甸甸的麦穗的口袋;扎蓝头巾的妇女神态有些疲惫,将左手放在腰后,以此来加快拾麦穗的速度;而画面右边的妇女,尽管只有一张侧脸,尽管半弯着腰,却有一种沉重感。
她的手里捏着一束麦子,正仔细巡视那已经拾过一遍的麦地,看是否有遗漏的麦穗。
没有虚构,没有夸张。
《拾穗者》真是一组暗藏着米勒野心的人物素描——透过百年的画布,一滴滴汗水仍然晶莹剔透。
像琥珀。轻而易举就囚住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米勒没有具体刻画她们的面部,而且正因为这种模糊,她们的表情经过漫长时光的流转,也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在米勒的笔下,这种绰约之美是卓然的,拾穗的农妇们从而拥有了雕像般庄重的美。
米勒用明显的轮廓线,一点点,勾勒着他胸中的善意。
真正的画家,都是色彩的大师。
《拾穗者》这幅作品色彩沉着如水,加之丰富细腻的暖色系,使劳动妇女的形象在浑厚光彩中更加撼人心魄。这是米勒一贯的风格,他善于从平凡劳动者身上挖掘出闪光点,他的每一幅画,都是从法国农民的真实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我喜欢这样的画家,一生都在为土地说话。我想,不经过虚构的艺术在表达上是困难的,能够克服这种困难,不经过虚构的艺术却是伟大的。
在看过这幅画后,法国的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曼·罗兰曾评论说:“米勒画中的三位农妇,是法国的三位女神。”
倘若麦田是大地的语言,那么米勒一定是大地的儿子。
三
一望无际的麦田,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决绝,决绝的只肯留下空旷与大地。
人生中的一切都可被收割,惟有尊严与悲悯不可掠夺。
米勒是十九世纪法国杰出的现实主义农民画家,出生于诺曼底半岛,格鲁契村的一个农民家庭。二十三岁来到巴黎学习绘画,后因巴黎政治动荡不安等因素,携全家定居巴黎近郊的巴比松村,在从事农业劳动的同时进行绘画创作。
有时候,在青年时期立下的志向,确实能影响人的一生。年轻的梭罗在距离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隐居两年,体验自然的生活,以此为题材写成的长篇散文《瓦尔登湖》,成为了超验主义经典作品;年轻的米勒居住在距离巴黎这么近,又显得无比遥远的巴比松村里,因此也开创了十九世纪闻名遐迩的巴比松画派……
——闭上眼睛,总有些梦想点亮生活,引领着我们走出黑暗。
其实,米勒的代表作除了《拾穗者》外,还有《播种者》《晚祷者》《牧羊女》等一系列重要作品。在他的画里看不到风花雪月,他用极端细腻的笔触,以写实主义风格,把辛勤劳作的农民与崇高的宗教情操真切地描绘了出来。
色彩里有一种洒脱,也有一种无奈。就如同米勒总喜欢把目光放在田野中,也许,这多少和他的身世有关。
米勒曾经有一段时间跟从德洛罗什学画,后来因不满老师的绘画风格而离开。道不同不相为谋,平心而论,德洛罗什自然也是一位绘画大师,但米勒能够不受权威的影响,坚持走自己的路,实在是需要一番勇气。我不禁想起了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在王国维碑前写下的心愿——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真是一言道出了艺术的真谛。艺术,应该是自由的。一八四九年米勒居家迁居巴比松村从事耕作,长期接触他所熟悉的农民。在这样一种不断加深的过程中,被农民身上那种质朴与善良的品质所感动,自然在所难免。
“艺术不是一种消遣,艺术是一种斗争。”米勒将这种斗争思想表现在他的画里,要么是道路中休息的牧羊女;要么是树林里的砍柴人;要么是坐在牛身边打毛衣的女人;要么是洗衣服的农妇;要么就是一些剪羊毛的少女……
那些锯木人,那些收割者,那些簸谷者,那些拾穗者,那些绘画中的人物与色彩,潮水一般地涌来,渐渐淹没了我们的眼睛。我想,远在巴黎的人们也一定会记住他,记住他随意的装束与朴素的身影,记住他曾经在麦田里发现的永恒与壮丽。
四
在一幅幅油画的周围,除了抽象的色彩,便只剩下了风声。
——孤独的画家,就大步朝前走吧,就永远别回头。这麦田里的风声里,永远带着故乡的味道。为了谋生,多少人远走他乡,像候鸟一样地迁徙。行经处,空旷的大地是如此的苍凉。
光与暗,黑与白,生与死,恨与爱……太阳慢慢落下,月亮慢慢升起;尘世慢慢落下,想象慢慢升起。
在一帧又一帧的场景里,那些农民深陷于浑浊的眼睛,在呼啸而过的绝望生涯里苦苦地挣扎,苦苦地等待。他们脸上暗淡的皱纹,被时间吹着,一点点在画布上泛白。
在广阔的麦地里,尽管挤满了丰收的喜悦,在古典主义画家的目光里,一眼便看穿了那山岚,那炊烟,那牛羊。他们更加喜欢用自己客观的眼光去观察世界,去思索人生。在他们的心中,有丘壑,有湖泊,有平原,也有故国……伟大的艺术家,一生都走在皈依的路上。米勒大量的油画、素描以及版画,因为成功塑造了粗陋朴实,甚至木纳痴呆,而内心纯净虔诚、温顺善良的农民形象,至今仍深受人们的喜爱。看过米勒的画后,我一直觉得,一个对乡村生活特别挚爱的艺术家,对乡村而言也该是一种福气。正如一直生活和在那里劳动的人们,从此因为一张薄薄的画布名留青史,得以传世,是米勒塑造了他们,他们也成全了米勒。
他了解他们的欢乐与痛苦,也分享着他们的对宗教信仰的虔诚。
这样的画家总让我觉得自惭形秽,深感己身的渺小。当我们每天清晨,在小摊上为自己的口腹之欲斤斤计较的时候,有些人通过一粥一饭,已经从俗世中脱离了出来。或许,伟大的画家常常具有一颗博爱的心,所以大多不安于现状,常常使得自己陷入人生的困境,进退两难。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须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伟大的灵魂时常生活在饥饿与贫困交迫中,他必须忍受无奈的生活现状,才能创作出震撼人心的作品。
随着雅各宾派的迅速垮台,随着七月革命的骤然爆发,失去了经济支持的米勒一贫如洗,他曾经用素描换鞋穿,他曾经用油画换床睡,他怀着对艺术的极度热爱,忍受着贫困、孤独和世态炎凉的煎熬,以极大的毅力,终于一步步征服了巴黎,征服了圣母院,征服了卢浮宫,在枫丹白露,在塞纳河畔,到处都有着他朴素的身影。
一八七零年,普法战争爆发。米勒被迫离开巴比松,在街上作画时,一度被当做敌军奸细看待……
一八七五年,六十一岁的米勒因咯血病恶化,终于抛弃了一生钟情的绘画这门伟大的艺术。
一位农民的歌者,终于带着他感恩的心灵,离开了他无比眷恋的人间;一位大地的儿子,终于以他无比纯净的目光,投向了上帝的怀抱。诗人艾青曾经说过,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不仅仅是诗歌能让我们常含泪水,有些深沉同样也体现在画里,需要我们用一颗虔诚的心去细细体会。
怀念米勒,也许正适合在秋天,在眼下,飘零将至的时候。当我站在美术馆里,凝神朝墙上看去,恍然间竟生出一种错觉——在无边的落木翻滚之间,仿佛米勒就是画布上那一片迟迟不愿枯萎的叶子。
来至前台将目看,遥施一礼谢秋娘。
相比于《拾穗者》,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晚祷者》。
老实说,对于绘画这门艺术我并不是很懂,只能凭内心感觉去描述,不足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呵呵,顺祝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