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那年十岁(散文)

精品 【流年】那年十岁(散文)


作者:阿微木依萝 童生,944.4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577发表时间:2015-11-10 21:39:01

【流年】那年十岁(散文) 我们搬进那个村庄时,已经是冬天,下过第一场雪,第二场雪正在接着下。
   新房子建在河边,是一个不大的窝棚,四面由干草一捆一捆围起来,到了房顶,又是干草一捆一捆盖起来。
   搬进去的第二天,爸在窝棚里加了一层,窝棚便成了村里第一所二层楼的房子。我叫它窝棚楼。我和弟弟睡在第二层。
   窝棚的内层散发着强烈的干草味,想必是钻进草茎的阳光忘了钻出来。而外层,因为下雪,干草上粘满雪花,像是干枯的草又开了花,但过不了多久,那些雪花就会被干草一朵一朵吞去。
   我很快就熟悉了窝棚的一切。下雪的时候,雪花沙沙落在草棚上的声音极其好听,下雨时,雨水砸在门口放着的一只洋瓷盆里,它的声音清脆响亮,与泉水的叮咚叮咚的响声不一样。
   窝棚的左边有一个没有封好的破洞,每次有客人来,我都歪着头,把脑袋从那个破洞里伸出去,就像从草棚上突然长出一只脑袋,客人还没有看见我,我已经看见他了,我一说话,他吓得拍胸口喊魂。我喜欢看他们被吓的样子。他们越是骂我,我越是开心。
   窝棚的右边吊着一只麻袋,那麻袋里装着我妈讨来的花生种子,一粒也不舍得吃,高高地悬在那里,就等着下种的季节到来。半夜,那麻袋就像丑陋的吊死鬼,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我简直太恨它。因为吃不着花生而恨它。
   窝棚边上的那条河不分日夜地哗哗叫。河有我家的两个窝棚宽。河上有根独木桥,起初我要很小心才敢走过去,后来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在桥上跑。无事的时候,我喜欢去牵那些可怜的老女人过桥,为了得到她们几颗糖的奖赏。我不会游泳。但我不怕掉下去。因为我坚信,如果我掉进水里,我会变成一条鱼。
   当然,做好事的时候,我会把妹妹放在河边的草地上。她还没有学会走路,爱哭,爱流鼻涕,爱赖在我的背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背着她在村子里晃来晃去。如果她不听话,我就使劲掐她的屁股,她越哭得凶,我越掐得厉害。
   我家里有五口人。弟弟那时五岁多,整天蹲在窝棚前玩他的蹩脚的车子。那车子是他自己做的,有五个轮子,全是用山里的青果子做成。我不晓得为什么是五个轮子。我没有见过五个轮子的车。我问他,他从来都是斜我一眼,不回答。他把车子玩腻了,开始干起迷信来。他往泥土里插三段草根,自己盘腿坐在泥巴上,然后周身抽风一般的抖动,嘴里发着颤音念咒:三得儿哟。他的这套把戏是跟以前那个村里走街串巷看风水的假道士学来的。
   但我总觉得这个小屁孩念错了,应该是别的什么“哟”,不该是“三得儿哟”。我没有听过谁干迷信念这个咒。
   我爸当过兵。越战时他是野战部队的班长,一只耳朵被炮弹震坏了,当时没事,退下来没几年就聋了。在他聋了的那只耳朵旁边讲话,得大声地说,不然他听不见。就这样了,他还要每天到这里开会,去那里开会。开会不关他什么事,他是去义务帮武装部长训练民兵。训练完了,武装部长继续当他的部长。他回来继续当他的农老二。当然了,某个时候还是会得到一件训练服的。他会天天穿上那件训练服,好像得到天下最珍贵的奖赏一样,穿着它干活,穿着它待客喝酒,穿着它烧火做饭,穿着它打不听话的弟弟的屁股。什么时候他高兴了,就把那件训练服穿在弟弟的身上,于是,那家伙就像一只蝙蝠一样把训练服长拖拖地穿到门外去炫耀。训练服很快就变成要饭服。
   我爸是个酒鬼,他每天喝醉,非常要面子地走出酒馆要回家,结果倒在草路边的某个鸟窝里睡到天亮。
   我妈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妈很憨实。她的手比晒干的木柴还要粗糙。她三十岁的脸上爬满了皱纹。
   我妈每天守着在山坡上开出的一小片菜地,就像守着她的命。如果菜地生了虫子,她就像找虱子一样双脚跪在菜地里,把虫子从菜心里一条一条捉出来。然后装进什么罐子或者瓶子里,带回家,给那只惟一的母鸡打牙祭。她要买包盐巴没有钱,就去借,卑微而又要强的自尊心使她很久不能开口。她站在人家的屋檐下,低着头,那屋檐也不矮,不会撞着她的头,但她就是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要命的错事。等到盐巴终于买来了,她又扛着锄头开荒去了,不到天黑不回来。她真是忙不够的样子。她还要继续忙下去。
   但她的忙碌无法阻挡我家的饥荒。
   锅里的饭慢慢变稀了。突然有一天换成了汤。后来汤里加了野菜。之后野菜也加得少了。爸妈明确地告诉我们,快要饿饭了。
   我想,饿饭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又不是没有饿过饭。在原来的村子,一年有十几天要饿饭。
   果然就饿饭了。稀啦啦的汤里再也看不到一颗包谷子,好像被天上的雀子叨跑了。我们开始成天吃那种叫天须米的野菜。天须米汤呈紫红色,叶子煮熟了咬到嘴里也感觉粗糙,还带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难以下咽。它原本是猪吃的,不想后来猪要吃别的,这个得留给人吃。天须米的枝干长得很高,如果一直让它长,可能会长到天上去。我和弟弟一边吃一边哭。
   “不吃要饿死的。”爸爸一脸严肃。
   “不吃就不吃,哭什么哭!”妈妈说。
   那一天,我妈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们这个家实在太穷了,你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些,这个穷你比弟弟妹妹看得清。我们想把你送人,她是个独身女人,四十多岁了,在城里工作,想找个姑娘做女,不超过十岁,我们想着你的年岁也正好符合。她要成绩好的,说将来可以考大学。她供得起。”
   妈妈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不是我们不要你了,是真的无法养活你们三个。你去了还可以回来看我们。你总归还是这个家里的人。”她低头看一眼幼小还不会走路的妹妹。
   我眨巴着眼睛站在屋檐下,外面下着很大的雪。我手里提着一只缺边的火盆。火盆里的火炭熄了,冒着黑色的烟子。
   我妈说:“你同意不?同意了吭一声。”
   我像个木头一样站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我感到委屈。
   为什么送我呢?为什么不送他们俩呢?他们一个还不会走路,成天只会哭。一个不会帮忙做家务,就会做五个轮子的可笑的破车,就会干迷信,喊“三得儿哟”。
   我斜着眼睛望弟弟妹妹,眼皮僵硬地支撑着不眨,因为有泪水裹在眼眶里。
   那一晚锅里又是天须米。汤色不那么紫。因为天须米少了,汤很多。爸妈为了证明他们绝对是爱我的,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天须米,他们喝汤。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我躺在二层楼上,看着窝棚外白花花的雪,它们就像摔在地上的无数个月亮,闪着银白的光。
   我的弟弟睡在我旁边的草床上,他大概太冷,身子卷在单薄的被褥里,被子一颤一颤的,他在发抖。楼下的火塘黑漆漆的,担心窝棚着火,晚上不敢烧火。
   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想通了。第二天就同意了爸妈的提议。
   他们要我先给领养我的新妈妈写一封信。
   最开始的信是这样写的:
   阿姨,你好!
   我是一个上二年级十岁的小学生。我很喜欢读书。
   你姓陈,以后我也姓陈了。我很喜欢这个“陈”字。我很喜欢读书。
   ——为了表示我的成绩一定可以考上大学,我重复着“我很喜欢读书”。又为了能让她决心收下我,我坚定地要跟她姓陈,并且很爱那个“陈”字。
   爸爸把信拿去看了一看,他点一点头,似乎很满意。但他的脸色很难看。
   不过我总是觉得信的内容还不够感动人,总觉得还差了一些什么。
   很快我就想到了差些什么。对的,就是差“亲热”。我都要去做她的女儿了,怎么还能称呼她“阿姨”呢?于是我又写了第二封信:
   妈妈,你好!
   我是一个上二年级十岁的小学生。我很喜欢读书。
   你姓陈,以后我也姓陈了。我很喜欢这个“陈”字。我很喜欢读书。
   ——这封信的内容不变,称呼变了。我直接喊她“妈妈”。我跟爸妈说,去交信的时候,就用修改好的这封。为了怕他们搞错,我干脆把先前写的那封撕掉。
   好吧,从此以后就姓陈了。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是在想象里度过的。我想着各种各样的见面的场景,以及更远的事情。
   比如,我的新妈妈没有丈夫,她是一个人,她永远都会是一个人。她决定永远独身。她就算不想独身,想结婚了也无关系,她不会生育。以后她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们将会相依为命。她会每个星期给我一块钱或五毛钱,我就像那些有钱的孩子一样买一个泡泡糖嚼着,嚼出来的多余的口水,就朝着墙壁吐出去,然后站在一边,看它们一点一点被泥巴吸干;或者,买一个红色的气球无聊地举在空中;在她心情大好的时候,还会给我买一件花哨的衣裳,我就要像那漂亮的公鸡一样穿着四处炫耀。
   再比如,我的新妈妈来村子接我的第一天,我希望她开着吉普车来接我。我最喜爱吉普车。我要坐在车子的前座,把车窗摇下来,像那个下乡的贵人一样,围着村子开两圈,手伸出车窗摇啊晃啊,管他妈跟谁打招呼,就当跟谁都打招呼。谁要是跑来我问是谁的姑娘,我就说:我原本是谁的姑娘,现在又是谁的姑娘。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比那小鬼聪明,我直接喊那有钱女人做妈妈,这样我就不用给她推磨。虽然我还没有见过新妈妈,但是我已经想象到她的面容了。她一定很漂亮。那时,有钱的人一般都穿貂皮的紫色或粉色大衣,还穿齐膝的短裙子。在这样的下雪的冬天,更应该穿大衣。我的新妈妈一定都具备这些。当然,就算没有具备也无所谓,我过去了可以帮她挑选。
   我再也不用呆在这个通风的窝棚里,以后这个窝棚的冷风就留给我那不会走路的妹妹去吹,这个窝棚关不住的雨水就让我那蹩脚的发明家弟弟去享受,还有那锅里紫色的天须米汤,就让他们四个人去喝吧。
   到了第三天,我简直都开始盼望我的新妈妈来接我了。虽然那封信还没有寄出去。
   我仰躺在床上,想着我的新妈妈,想她快些来接我,或者,我闭上眼睛,第二天醒来就在新妈妈的家里。那么,我从此不姓阿微,我姓陈,我不再是彝族,我是汉族,再一晃十年,我就成了某个一流或二流,最差也是三流的大学生。这样的话,我还要回来吗?想到这里,看着被子里发抖的弟弟,我好像也要发抖了,并且鼻子有些酸。
   然而,到了第四天我的梦想就破灭了。我妈又十分严肃而且滴着眼泪说:不送了。
   “哪怕喝一辈子酸汤,吃一辈子野菜,也不能把娃儿送给人家。”我妈说。
   我爸在旁边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可能他们想看到我欢呼雀跃吧。可是没有。
   我心里想的是:完蛋了,我的二次投胎完蛋了。我又变成穷光蛋了。
   我还得和以前一样,鸡毛蒜皮地活在窝棚里,每个夜晚枕着那条哗哗响的河水睡觉。
   我又呆呆地站在屋檐下。我心里觉得好委屈。比听到他们要把我送人的时候还要委屈。
   那天晚上,我又把第二封信撕碎了,雪还在下,我将撕碎的信捏在手里,穿过窝棚的草墙,松开,让它们和雪花一起落下。我想,雪化的时候它们一样会化。

共 4205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读罢,心中酸涩不已。那个贫穷的岁月,一个十岁的女孩,生活在一个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十分贫寒的家庭,她哄妹妹,做家务,还要忍受饿饭的日子。作者以一个十岁孩子的视角去窥视那个世界,所有的苦难都带上了些许童话的色彩,“我”从窝棚破洞升出头吓唬客人,“我”在独木桥上扶老女人过河,弟弟的青果子做的五轮车子以及周身抽风般发着颤音念咒,弟弟穿着爸爸的训练服长拖拖地到门外去炫耀,忙碌的母亲当捎捉虫子给那只惟一的母鸡打牙祭……但所有的一切阻止不了饥荒的入侵,当家里的开始饿饭了,成天吃难以下咽的野菜,父母开始为孩子寻找出路,准备将“我”送人。“我”由最初的委屈,到费尽心思写信的讨好,再到后来热切的期盼,再至最后的失落与委屈,无不让人心酸甚至心疼。贫穷,过早地剥夺了孩子的童稚,让一个还需要在父母怀抱撒娇的孩子不得不走向着大人世界的早日成熟。父母舍不得孩子最后还是没有送掉“我”,但是,这份苦痛的经历,我想,是难以如那纷扬的寒凉的雪一样融化于心的,它已深刻于记忆。一篇让人动容的文章,细腻的笔触,生动的描叙,精美的比喻,揪心的情节,无不触动心扉,催人落泪。佳作,倾情荐阅!【编辑:风逝】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1112000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15-11-10 21:41:12
  没有在苦难岁月的经历,没有深厚雄健的文笔,是难以将那时的日子描叙得如此真实动人的。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慕寒        2015-11-10 22:22:50
  读罢文章,涌上心头的酸涩中有一丝丝的庆幸,幸好作者十岁那年的第二投胎没有成功,不然怎么会品读到如此厚重的文字!流年怎么会有如此优秀的作者!
   曾经的苦难如今回头在看,是一页页翻不完的书,读起来有苦有酸也有甜。
   那一年作者十岁,因为贫穷,因为饥荒,因为那些老百姓说不明讲不清的政治因素,父母狠心舍弃孩子,孩子失去家庭,只为了一件事:活下去!
   作者的父母最终还是就下了女儿,一家人没有分开,我想他们一家人现在也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苦于痛总是能熬过来的,有什么比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更幸福呢?
   问好作者,祝您的生活越来越美好!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5-11-12 07:54:2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