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搅着雪迎来了冬至，雪在空中，雨在地上，天空有一抹惨淡瘦弱的亮色，未褪尽的黄叶被树枝孤零地托在桠梢上，一阵西北风在人群缝隙中穿梭着，零零星星、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一朵朵花朵飘向了大小饺子馆。
　　 “回家吃饺子喽……”从小学校门涌出的一群孩子，像笼中飞出的小鸟叽叽喳喳，欢快的脚步踩出一地浪花。有的跟着校门外等待的家人走了，有的三三两两结伴前行，冬冬是最后一个走出校门的，他一边走着一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着，走了好一阵子，才记起把衣服上的帽子戴在头上遮住雨雪。唉，又到冬至了！冬冬用脚踢着一个水坑，发出了和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一声叹息。
　　 每年冬至，奶奶都要包饺子，一直是他最爱吃的萝卜大肉馅。到了冬至这一天早上，奶奶就和他一起出门，他去学校，奶奶去菜市场。菜市场有专门的肉铺，肉铺里有铰肉机，奶奶说肉铺里铰肉机铰得肉不好吃也不卫生，她就把买的肉拿回家放在案板亲自剁成馅。可是今天奶奶生病着，已经病了好多天，这些天没有人给他做饭，每天早上上学时，奶奶就给他五块钱，两块钱吃早点，三块钱吃午饭。上午放学后，他就在离家最近的一个小巷口吃一碗米线或一个菜夹馍，再给奶奶提一份米线或稀饭回去，奶奶有时候不吃，有时候只吃几口，奶奶每次都叮嘱他不要带饭回去，把钱留着自己吃饱，可他还是坚持每天带饭回去。今天早上，奶奶依旧给了他五块钱，早饭用去两块，只剩三块钱了。“算了，今天不吃饺子；不行，今天一定要吃饺子。”不吃和吃，就像两个打架的小孩，在冬冬的心里折腾着，分不出高低。
　　 “冬冬，快点走呀，回家吃饺子啊！”有同学向他喊道。冬冬正想得出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伸进兜里的手拿出三块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奶奶说冬至这天不吃饺子的话，到了三九就会冻掉两只耳朵的，冬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害怕自己的耳朵被冻掉，决定要吃饺子。
　　 “叔叔，三块钱能买几个饺子？”冬冬站在家附近巷子口的饺子馆一侧，张望了半天，终于嗫嚅了一句话，眼神是怯生生的。饺子馆的生意今天异常红火，老板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声接一声向操作间报着：萝卜大肉半斤，纯羊肉一斤，香菇青菜半斤，韭菜鸡蛋六两……
　　 老板没有理睬冬冬，或是没顾上，或是没听见。
　　 “叔叔，三块钱能买几个饺子？”冬冬又问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比前提高了许多，三块钱在低垂的双手中捏搓着。
　　 “一两六个饺子，要什么馅看着上面的价自己算。”老板斜着眼看了看冬冬，用手往自己的头顶指了指。
　　 冬冬顺着老板的手指方向抬头张望，橱窗上面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韭菜鸡蛋十二元一斤，香菇青菜十六元一斤，萝卜大肉二十二元一斤，纯羊肉三十元一斤。冬冬在心里计算着，他要和奶奶两个人吃，只能选最便宜的韭菜鸡蛋了，三块钱可以买15个饺子。
　　 “叔叔，给我买三块钱韭菜鸡蛋的。”冬冬猫着腰，从进进出出的人流空隙里挤到老板跟前，把揉搓得像麻花一样的三块钱递给了老板，学着其他人在后面又缓慢加了一句“带走，汤的。”
　　 冬冬靠着一个墙角站着，眼睛馋馋地盯着饭桌上散发着香味的一盘盘饺子，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饺子好了，老板喊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提着装有十五个饺子的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一路小跑回了家。
　　 冬冬和奶奶住在一个破旧得像一个垂暮老人的单元楼里，楼道里弥散着蜂窝煤燃烧的刺鼻烟味，没有灯光，一片昏暗，各家门口一侧都堆放着蜂窝煤。冬冬一手攥紧塑料袋提系，一手托着塑料袋袋底，侧着身小心翼翼走进了四楼的家。
　　 “奶奶，吃饺子啦！”冬冬一边叫着奶奶，一边走进厨房，他把饺子倒进一个白色洋瓷碗里，取了两双筷子，端着碗走了一步又转身折回来，把碗放在案板上，拿起一双筷子，从碗里夹起两个饺子吃下去，噎得满脸通红，急忙喝了两口汤，伸出舌头一边哈着气一边用手扇着凉风。
　　 “我已经吃了两个饺子了，我的耳朵就不会冻掉了。”冬冬自言自语着，砸吧着嘴唇把一双筷子放在碗上，喜滋滋地端起碗走进奶奶的房间。
　　 “怎么买了饺子？”奶奶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稀疏的银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嘴角渗着血丝，她看着冬冬手里冒着热气的一碗饺子，一脸疑惑地问。
　　 “奶奶，今天是冬至，要吃饺子，我买了三块钱的饺子。”冬冬把碗递到奶奶的面前，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你看，奶奶都老糊涂了，把今个儿是冬至都给忘了。”奶奶用双手捶了捶盖在腿上的被子，接过了饺子碗。
　　 “你怎么没拿筷子，还让奶奶喂你呀！”奶奶打趣地笑着，只是这笑像黄叶那样憔悴。
　　 “我已经吃过了，我同学他妈带我和同学一起吃的，吃完后我就用三块钱给你买了饺子。”从不会撒谎的冬冬说完这句话，感觉脸上火烧火烧的，心“怦怦”直跳，他害怕奶奶看穿他的谎言。
　　 “奶奶，你闻闻，我口里还有香味呢。”冬冬故意把嘴凑到奶奶跟前，撒娇似的哈了一口气，然而用舌头舔了舔上唇。
　　 “好好，奶奶闻到了，你要给同学说声谢谢，等奶奶病好了，你把同学带到家里来，奶奶给你们包萝卜大肉饺子。”奶奶有点嘶哑的声音中含着感激。
　　 “那奶奶就快点好起来。奶奶，快趁热吃，我去写作业了，你吃完了叫我，我收拾碗筷。”冬冬取来一个毛巾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去吧，不用管奶奶。”奶奶用疼惜的目光抚摸着冬冬，冬冬向奶奶做了一个鬼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冬冬坐在书桌前，用双手压了压饥饿的肚子，取出作业本放在桌子上，他照例伸手拿起摆在书桌上的一个破相框细细端祥着，这是他每次做作业前的必修课。而今天拿起这个破相框，眼睛却湿润了……
　　 这是一个缠满胶带的相框，隐约能看到三张脸，那是爸爸妈妈抱着冬冬照的。
　　 冬冬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被爸爸妈妈的吵闹声从梦中惊醒，害怕得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拉着被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惊恐地看着爸爸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听着妈妈声撒力竭的哭骂声。爸爸和妈妈吵得很凶，吵了很长时间，爸爸举起手打了妈妈一个耳光，妈妈哐一声拉开门走了，爸爸拿起床头的相框狠狠地摔在地上，踩了一脚，也走了。
　　 冬冬跪在地上，一点一点拾起破碎的玻璃，往一起拼，破损的玻璃片怎么也拼不齐，他伤心地伏在相框上“哇哇”大哭，稚弱的双肩瑟瑟颤抖不已，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把能拾起来的玻璃片拼在一起，用胶带一点一点粘接好。破碎的玻璃让相框面目全非，胶带和裂痕也让照片上的爸爸、妈妈和他的面目全非。
　　 冬冬把用胶带粘接的破相框放在床头柜上，期盼着爸爸和妈妈早点能回来。妈妈回来了，把她的衣服装在行李箱拉着又走了；爸爸回来了，把冬冬的衣服装在一个包里，把这个包和冬冬一起送到了奶奶家后也走了。冬冬从此就再也没有见爸爸和妈妈，奶奶说，爸爸和妈妈出远门做生意挣大钱去了，等他长大考上大学就会回来。冬冬相信了奶奶的话，便把这个破相框从床头柜移到他的书桌上，他天天盼着自己长大，天天等着爸爸妈妈回来……
　　 每晚睡觉时，冬冬都会把手里的破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半梦半醒中，他的眼前浮现了爸爸妈妈的身影，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妈妈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爸爸正拿着一双筷子，他们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