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几场秋风，满目萧条的季节开始逼近。然，菊花，却在满目的衰败与枯黄之中抖搂出鲜艳来。
　　 这个秋天，最初见到的菊花是在大街上，相遇到一个移动的菊花车，硕大丰腴的菊花朵朵灿烂，一片金黄开在秋阳里，如同被惯坏的孩子，正满地打着滚撒泼似的，把金黄色泼洒得四处飞溅，盖住了整个小三轮车。满世界的萧条，唯它，一簇新亮。
　　 我所熟悉的菊是开在山坡上，开在河畔、沟边、田埂，它们有一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野菊花。一簇簇，一丛丛，色彩缤纷，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齐心合力地盛开着，仿佛一群闹嚷嚷的小丫头，带着初见世界的懵懂和好奇，兴奋着，欣喜着，开得随意又随性。
　　 待菊花开得正盛时，农闲时的乡邻便摘了晒干，做成菊花枕。我与艳儿便是采菊花当中的一份子，艳儿是我家的亲戚，比我稍大两岁，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小山村里，她一落地，父母便认为她是多余的。
　　 艳儿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很深的小酒窝儿，美丽动人。她是我最好的小玩伴，除了吃饭睡觉外，我们每天几乎都形影不离。那个时候贫穷着，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玩。只待漫山遍野菊花盛开时，我们便相约着去采野菊花。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两个小姑娘天真烂漫，像脱了缰绳的小马驹，带着一颗菊花般的心在山坡上奔跑着，竞相采摘着菊花。采了菊花，就在衣襟上、头发上到处乱插；玩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或躺在满地的菊花上面，看着对方头上插满菊花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
　　 很小的时候，常听到一些“红颜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这种迷信，好像美人一生总是不幸的居多。那时年幼，对“红颜薄命”一词甚是一知半解。多年后，这个词语，却在美丽的艳儿身上真实应照了。
　　 北方农村，每家的厕所都是在房后靠墙磊个小屋，十冬腊月的夜里，因为太冷，晚上方便都不想出去，便在后屋放个尿盆解手，早上就倒掉。16岁的艳儿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一大家子人，在屋里解手觉得不好意思，每次夜里她都披衣起来到屋外方便。
　　 那是冬日里一个平常的夜晚，艳儿起来去厕所方便，睡意朦胧的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开门往外走，慌乱中一下子坐到了从圈里跑出来的那头猪身上，卧在门口那头猪被她一骑突然受惊，带着艳儿撒腿就跑，月黑风高，这一惊吓，使得艳儿连滚带爬跌倒在后屋的地上，一时就昏厥过去。半夜家里人起来解手，才发现艳儿在冰冷的地上躺着，裤子已经尿湿，全身冰凉，家人一阵忙乱把她抬到炕上被窝里，便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艳儿蜷缩在被窝里始终不出来，爸妈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忙背上她直奔乡卫生院，那时的农村都相对贫穷，医疗条件有限，艳儿的父母给她抓了几服中药吃了就没再管她。数月后，蜷缩在角落里沉默的艳儿，突然哭笑不止，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奔在小村庄里。艳儿就这样被吓疯了。
　　 从此，方圆几个村子都能看见目光呆滞、披散着头发、疯疯癫癫的艳儿到处乱跑，随地捡东西就吃，村里的小孩子们看见了，一边喊着疯子、疯子，一边拿石头打她……
　　 我曾为艳儿的突变暗自啜泣，曾多次把艳儿拉到我家给她洗脸，给她拿好吃的，让她住在我家里，给她讲故事，一直试图利用我们的友谊唤醒她的记忆，但都无济于事，稍不留意一转身她就跑了。只是，每年的秋天，漫山遍野的菊花盛开时，艳儿会采着一大把野菊花，顶着满头的菊跑来找我，见到我，就往我头上乱插，看到我满头的菊花，她那双仍然美丽的眼睛里就会放出光彩，咧开嘴傻笑，“好看！好看！”看到面前的艳儿，我们曾经漫山奔跑采菊花的快乐时光，仿若昨天。
　　 后来我到镇上上学住校，就很少见到艳儿了。
　　 过了一些年月，渐渐地，疯癫的艳儿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关于艳儿的事情，都是在大人们的闲聊中听到一些，每当有人提到“疯子”，大都唏嘘不已。
　　 成年后的艳儿，被村里最穷的人家草草地娶走了，一年后便生了儿子。男方怕艳儿疯疯癫癫地带坏了孩子，在孩子满月后就将她打跑了。可是已经做了母亲的艳儿，即使再疯还是永远记得自己的孩子，她三番五次跑回去看孩子，都被男方家人威吓、打走。无奈，她总是站在远处偷偷地望着……
　　 日子就像念珠一样，一天接着一天地滑过，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艳儿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她去看的次数就更勤了。每次院子里没人的时候，她都趴在大铁门的门缝里往里张望着，不停地朝孩子招着手。
　　 记得那年秋天雨特别多特别大，艳儿就冒雨去看孩子，刚走到大门外就听到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那种潜在的母爱驱使她疯了一样晃动大门，见无人应答，便爬上高高的带尖的大铁门上，想跳进院子里，却没有想到，在她一脚里一脚外的时候，屋子里出来一个人，她慌乱中一失手从铁门上跌了下来，头正好磕到一块石头上，她的头下，顿时盛开了菊花，花艳如血……
　　 ……
　　 深秋风咋起，小城落叶如雪，路边满眼的黄菊花，黄的瓣，黄的蕊，极尽温暖，它会捂暖我一个秋天的记忆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