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盐河畔，有一大片荒地，几年前就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了。当时觉得这块临水的黄金地段一定很快就会被开发吧。可不知何故，它至今仍沉浸在脱胎换骨的南柯梦里。于是，野花野草们便依旧在自己的家园里寂寞，欢喜，颇有我的地盘我做主的逍遥。
　　 那么，有野花野草生长的土地，究竟算不算荒呢？
　　 没有比初秋的风，更会拿捏分寸了，吹在皮肤上是恰到好处的凉爽，清澈，不粘人。盐河的水花，像亭亭的女孩子走过青春步入成熟的中年，平静内敛多了。水草绿得透亮，仿佛轻轻一掐便能涌出浓绿的汁液。它们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形成一块块随波漂移的绿洲。
　　 沿河散步，一抬头，撞见了一大片狗尾巴草，叶子像老裁缝剪刀下一只浅绿的袖子，一剪刀下去，成形了；再一剪刀下去，修长了。又像后宫里一群袅袅婷婷的侍女，杨柳纤腰间系着绿丝带。秋，尚清浅，风，柔软地拂过，带梢便曳了一地。所有草秆的顶上全都擎着毛茸茸的穗子，放眼望去，草地上好似悬浮着小麦色的巨大绒毯。风转身变成大气磅礴指挥家，巨毯在她那无形的指挥棒下，服服帖帖，规律地起起伏伏。忍不住俯身去嗅它们的穗子，鼻翼中瞬间被一脉秋草的清香灌满。
　　 愿意以俯身的姿态，贴近秋光里每一种卑微的植物。
　　 往草丛深处漫游。秋风是一波一波的微澜，怕人看不见，便推了细碎的野花飞溅到草地上。风过潮退，落落的花瓣宛如小小的贝壳遗落在海滩上。最钟情蓝色的野花。我是在盐碱地上长大的，小时最常见的植物是盐蒿。一到秋天，田野上惊心动魄的红色，径自向目力不及的天边铺过去，铺过去，直到和绚丽的夕阳衔接。一直都以为，盐蒿是以草的姿态盛开的花。在海的一方安家后，第一次看见蓝色的花，很是惊艳。有一天忽然开悟，那些蓝花的前身，应该是蔚蓝大海上的一朵朵浪花吧，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载的轮回辗转，才得以重生，化水为草，并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此时，这些蓝色的小花，在我的视线里娇弱地盛放。花小且碎，似平民人家的女孩子，身着蓝花布衣，不妩媚，却纤巧，清秀，招人疼。花瓣中间有一圈浅浅的白，像极了一方海水里泊了一轮白月亮。花香似有若无，如书香女子，不张扬，却事事得体。喜欢摘几朵夹在书页里，看完便一起放进了书橱。偶尔再拿出来翻看，纸页间暗香浮动，有回眸浅笑的心动。如同少年时错过的一场恋爱，中年时偶尔在某个街角邂逅，恍如隔世，却又亲切得仿佛从未分别。那些青春花影下的缤纷情事，全化作一个会心的微笑和曾经倾心的温暖，美好依旧。
　　 竟然还看到了几只白羊，低头咀嚼着青草。在它的不紧不慢里，时光也悠闲了脚步。四顾，竟无牧羊人。记得年少时，附近农村养了很多山羊。春天里青草葳蕤，羊儿在山坡吃草，远远望去似绿缎子上镶嵌了一粒粒白珍珠。牧羊的老农，胡子和羊一样白，烟斗叼在嘴里，却不见烟火闪。从那时至今，在我心里，羊一直是所有动物里最厚道的生灵，一生只爱青草，和温良忠诚的人心之间有着某种相通和默契。它不像蜜蜂，看似在辛勤地采蜜，其实有采花大盗的滥情，见一朵花爱一朵花，却不知，香花也会有毒。我轻轻抚摸一只羊，羊抬起头看我，我从那眼睛里，竟然看见了母亲暮年时的眼神，慈爱，安详，温暖，还有人已黄昏的孤独。
　　 在如此粗矿而自由的空间里，自然会看到一些中草药。说起和中草药的情分，很有渊源。八、九岁的时候，我几乎每个月扁桃腺都要发炎，发烧、呕吐，抗战时期最珍贵的盘尼西林可没少用。如果说日子是条河，似乎每月没有青霉素为我加油，我便无法泅渡到下一个月。现在想想，那个高个男医生是极其负责任的，但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说什么扁桃腺老发炎容易引发心脏毛病啦，常用抗生素影响正常发育，最好的办法是手术摘除。母亲着实被后患吓着了，软硬兼施把我推进了手术室。手术终，遮眼的白布揭开，面前一个白瓷托盘里，我的扁桃腺已萎缩成很小的两团红肉。授之于父母的这个器官，以手术的方式和这种形态和我永别。
　　 那么，这一生，还会在哪些人、事、物会与我不期而别？手术时无知无畏，至此方开始恐惧。好在，再不会扁桃发炎，心下安慰许多。岂料术后因恢复不好，我又患上了咽喉炎。咽喉可不能割哦。母亲夜里叹息，白天又带我频繁进出医院。有天在医院通道上碰到一个相熟的老中医，母亲张口便絮絮叨叨叙说我的身体我的病，有点像祥林嫂。老中医从眼镜上方注视我好一会，之后慢吞吞地说，来看中医吧，不仅能治病，还能调理身体，抵抗力增强了，病自然就少了。母亲如同即将被溺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个救生圈，立马拉我跟了老中医去。老中医眯着眼睛，搭着脉搏，望闻问切，沉吟了许久开始写药方，然后拿了一杆精致的小称配草药。而我的心从一进门开始，就被那些酱紫色的药橱和一个个小抽屉吸引。小抽屉上贴着方形的白纸，掌心大小，用毛笔写着的药名，对小小的我来说仿佛咒念。已经不记得喝了多久的草药，反正咽喉炎的确慢慢好起来，原本黄黄的小脸也红润了，从此对中草药心怀感恩。现在再回想起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夜晚，朔风鹤唳，母亲在炭炉上煎药的身影于土墙上影影绰绰，药香弥漫，寒屋温暖。
　　 直到现在，每次途经中药房，我都会忍不住走进去。千年的草药香一脉相承，扑面而来。卖药的伙计身上漾着好闻的花草味，温和地问，配中药吗？我说，不，看看。是的，就是看看：那酱紫色的药橱和小抽屉，还有掌心大的白纸，正楷写就的药名，一切都还是旧时的场景和模样。而门外的时光，早已沧海桑田。
　　 我愿意相信，时光有很多条穿行的隧道，有一条走进中药房后便被草药香绊住了。前路迢遥，道阻且长，不如头枕花草香，长醉不醒，笙歌繁华就此别过。
　　 我经常一行行看小抽屉上的药名，乐此不疲。发现自己最迷恋的竟然是草药和其名字之间神秘的组合与转换。
　　 比如当归。药理云：当归，具有活血补血以及调经止痛等功效，尤其适合女性使用，素有“妇科人参”之称。在百度上搜寻她的图片，发觉竟是旧时相识，原来盐碱地上也长当归的。青绿的枝叶很伶仃，顶端开着一簇簇的小白花，整体形状如伞。很难想象，这么纤弱的草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浓烈的药性。每每看到当归两字，一轴丹青便在眼前缓缓铺开：远古的一位女子，独自撑了把素白的伞，一身绿衣，淡扫蛾眉，步步生莲，从花草深处静悄悄走过来，走过我的身旁，向着远方的山崖迤逦而去，最后立于山巅，远眺茫茫山水，望归。幽怨的气息漫漶纸背。
　　 还有珍贵的滋补良药杜仲，它其实是一种树。作为身怀药性的清俊树木，它提供的主要不是枝叶，而是树皮。想着药农等待了一季又一季，当秋风起时，他背着药篓进山了。漫山遍野地寻觅，最后在一棵叫杜仲的乔木面前惊喜地驻足。他取出明晃晃的采集刀，横切一刀，再竖切一刀，熟稔地剥取树皮，然后载着满满的收获和喜悦下山。老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可以想象那树皮对于杜仲树是何等的重要！很想问问杜仲，在每一次被剥取之后，她究竟要凝聚起多么大的力量才能复原、重生？还有，剜割后的累累伤痕，有多痛？杜仲无言。那药农估计从来对杜仲都没有过怜惜，甚至，从来都不曾回眸，望一眼那些被千刀万剐后的树。惟留下疼痛的杜仲，自己收敛伤口，慢慢恢复，再长出新的树皮。直到两三年后，采集刀再次从它的身体上经过。不由心下生凉，如果杜仲是一个男人，一定命运多舛。他的一生，注定要无数次地受到熟悉或陌生人的伤害，只是他一直忍辱负重，在夜里于惨淡的月光下独自舔舐伤口。到了白天，他又站成阳光下一株临风的玉树。我们这一生，一定有一个或者几个人，曾经被我们有意或者无意地伤害过，如同杜仲，只是他们总是静立在时光的深处，默默无语，以德报怨。
　　 想起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想起东方文化里那一棵棵草，只要一躺进中药房的木质抽屉里，便有了一份不可言说不可言说的玄机。一株草，不管之前的境遇如何，倘若能在书页间一翻转，再经由老中医的笔墨一点化，便在黑亮亮的陶罐里相见欢，并且袅袅生香。虽然饱受烟火的煎熬，却完成了慈悲的关怀和救赎。肯定是要翻翻《诗经》的，因为诗经的每一页间都生长着古老而又年轻的植物。比如蒹葭，比如葛藤，再比如《诗经?国风?芣莒》里曰：采采芣莒，薄言采之；采采芣莒，薄言有之。芣莒其实就是车前草，又名五根草，车轮菜，多年生草本。具有祛痰、镇咳、平喘等药效，其子实可以治妇女难产症。假如你在百度上看到她的模样，一定会记起曾在路旁、河边等潮湿地带见过她。遥想一下，两千多年前，是夏末或初秋，云淡淡风轻轻，村妇于农闲之际遥遥呼唤，去采车前子啊！去采车前子啊！在植被森森的山野间，她们头簪野花，绿衣翩翩，边采边唱，欢喜得像天上掠过的云雀：新鲜的车前子啊，快些把它采起来；新鲜的车前子啊，快些把它采了来……一咏三叹，此起彼伏，时远时近，忽断忽续。于是，那一捧捧鲜亮亮的车前子，便踩着歌声的节奏，跳进了农妇们兜着的衣襟里，开始过问人间的生育人丁事。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草都有药的命。那些能入得药的，春生夏荣，秋冬便走入药房躺到抽屉里，泽被病患，承担起解民疾苦的重任，却不自知。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在她面前一律平等。这世上有多少病人因为这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得到福报啊？！永远付出，却从不索取。这么一想，这些草可称得上是心怀慈悲的佛呢！而更多的草，则安于本分，他们匍匐在任意一块土地上，或是山势险峻的悬崖上，或是空谷幽兰的深山里，或是荒无人烟的野渡旁，被漠视，被践踏，被忽略，被遗忘，枯荣自守。
　　 想起远去的母亲。在那些贫困的岁月里，母亲除了劳动争工分，熬煮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其余的时间大都在家门口的菜园子里忙忙碌碌。她用绿的黄瓜、红的萝卜、白的土豆支撑起四个儿女的饭桌。那长了扯，扯了又长的野草们，精力旺盛，生生不息，而母亲却一年年老去，青丝染白霜。
　　 “劳动使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尔后，消失。”这是近日一位草根诗人发来的一条微信，随文配了一张照片——碧绿的田野上，他母亲劳动的身影只是远方的一点白。他在用最简单的文字，诠释着对天下母亲最深沉的怜惜。我看了又看，发觉心中对母亲的挚爱竟是这般疼痛，如尖利的锐器一再划过。于疼痛中，我忽然悟出了那些花草们清新芬芳的来源，她来自母亲的手、身体，和母亲慈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