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0，某公司财务部。
　　 古刚手握咖啡杯，聚精会神地翻书，许是杯子离得太近，镜片被热气烘出一片雾蒙蒙。
　　 他放下左手的杯子，探向桌兜，右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向，书被翻阅了很多次，混合了唾液和灰尘的纸张像聒噪的蝎子尾巴，翘得老高。
　　 抓住眼睛布了，他暗喜。
　　 桌子上的手机霍地旋转，嗡嗡……
　　 古刚从抽屉里掏出左手，动作急促，抽屉咔的响了一声，桌子跟着摇晃，咖啡一个鲤鱼打挺，喷了出来，不多不少，溅满屏幕。
　　 古刚拿起手机，甩了几下，匆忙接起电话。
　　 “喂！”
　　 “古刚，请问！你在干嘛？”
　　 话筒传出女人的声音，语气颇带讽刺，音量很足。
　　 还在围观古刚精彩表演的同事，霎时仿若发现新大陆，众多惊奇的眼神齐刷刷地瞟向古刚。
　　 古刚堵住话筒，环视办公室，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道：“不好意思，老婆查岗，大家忙，大家忙，我出去接。”
　　 他一边赔笑，一边双脚向门的方向后退，关门之前仍不忘记侧过脸来向同事招手致歉。
　　 手机回到耳畔，一阵叹息炸响。
　　 “老婆，对不起，刚才在办公室。”古刚语含歉意。
　　 一股轻蔑的笑声传来。
　　 “古刚，收起你那可怜的自尊吧，还查岗？得了，我倒希望你能拈花惹草，可是你行吗？”
　　 古刚换了一只手拿稳电话，结结巴巴地说道：“不是，老婆，你听我说，刚在复习注册会计师考试。”
　　 “考试？你好意思，都六年了，一个不懂会计的人都考上了！”
　　 古刚不语，脖子刷地红了一片。
　　 电波陷入沉寂。
　　 “行了，我也不和你废话，下午！你去接孩子。”
　　 未等古刚反应，电话传出嘟嘟的声音。
　　 从办公室出来已是17:30，时下正是梅雨季节，天公沉着脸，随时有打喷嚏的可能。
　　 古刚拿出准备好的雨披，启动电动自行车，向本城西区疾驰。
　　 小学门口，许老师牵着两个小孩四处搜寻。
　　 “爸爸来了！”
　　 “小龙，是你爸爸吗？”许老师问道。
　　 “是的，车牌号我认识。” 小龙松开老师的手，欢欣鼓舞地向汽车奔去。
　　 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挽起小龙的手，做上车状。许老师连忙上前，双手抱起小龙，说道：“您先上车，孩子我扶。”
　　 男士收起雨伞，拉开车门，坐定之后，向后座望去，见儿子在后座打滚，吼了一嗓子。忽又想起什么，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说道：“许老师，让您费心了，改天喝茶。”
　　 “没事的，小龙在学校表现很乖，下次家长会，如果方便，您可以传授一下育儿经验。”
　　 “哈哈！嗯……许老师，我们下次聊，还有点事情。”
　　 男士摇上车窗，点头挥手。
　　 许老师面带微笑，弓腰告别。回身看见古天，好心情少了一截，唉声叹气地问道：“古天，你爸爸怎么还没到？”
　　 古天低着头，扯着胸前的纽扣，低声回答：“爸爸……爸爸17:30才下班。”
　　 许老师无可名状，牵着古天，倚着门卫室，焦急等待。
　　 良久，雨帘显出一个人，影影绰绰。
　　 “古天！他是你爸爸吗？”许老师一只手遮住额头，指向被淋得狼狈不堪的身影询问。
　　 古天沉默，唯唯诺诺，将自己藏在许老师身后。
　　 “古天！”古刚喊道。
　　 看见摘下雨披帽子，湿了眉毛的古刚，许老师表情僵硬。
　　 “真是麻烦徐老师了，赶上下班高峰，路上比较堵。”古刚赔笑。
　　 “哦，没……事！”许老师强颜欢笑，强调道：“古先生，下次来这么晚的话，您应该告诉我们。”
　　 许老师转身拉上铁门，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等许老师走远，古天蹑手蹑脚地走近古刚。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上电动车。被古刚推了一把，才径直上了后座。古刚将雨披后半截搭在儿子背上，回身又左右检查一番，确认不会淋到儿子，发动电门，向家驶去。
　　 古刚一边注视着沿街小区的外廊，一边暗自思忖。他开始惦记家里窗户有没有关，妻子晒的衣服有没有收，还有他阳台上的牵牛花。早上离家匆忙，不知道牵牛花有没收回来，那可是他的最爱。
　　 车行至十字路口，绿灯还有4秒。
　　 为了安全，他索性等待下一个绿灯，发觉后座的儿子敲打自己，侧身对儿子说道：“古天，你在干吗？”
　　 “爸爸，我要变形金刚图案的五彩画笔，小龙也有的那种！”古天拽着古刚衣襟，小屁股也跟着晃动。
　　 “额……儿子！等等。”
　　 古刚摸摸上衣兜，顿觉赶的匆忙，钱包竟落在公司，再伸向裤兜，几个钢镚碰到手指，一股冰凉袭来。
　　 “古天，这样好不好，爸爸明天买给你。”古刚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鼻子一酸，面色黯然，真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爸爸。
　　 天下着雨，如倒绿豆砸般向行人，也玩弄这对父子。
　　 古天在后座不出声，身体蜷缩成一团，与古刚一道把雨披撑的鼓鼓囊囊。前座的大鼓囊与后座的小鼓囊，被雨披相接，远远望去，仿若一个葫芦，漂泊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
　　 18:30到家，幸好牵牛花安然无恙。
　　 今日绽放的花朵，到现在本应该凋谢了，也许雨水淋洒的缘故，此刻竟显得别有生气。紫色的喇叭口，浮着几滴清澈的雨珠，晶莹剔透，偶然之间，会有一滴洒落，沿着毛茸茸的分支，点亮嫩绿色的叶片。
　　 古刚顾不得脱掉雨披，把它搬进室内，找一处比较高的地方放置。又马不停蹄地关好窗户，收回妻子晾晒的衣服。
　　 忙了一会，在卫生间洗手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异常疲惫，眉毛挂着水珠，将落不落，前额的头发被雨水浸透了，不规则地趴着，有一缕延伸到额角，流泻下水珠，滴答！滴答！沿着鬓角摩挲而过。
　　 “爸爸，我……我饿！”古天趴在茶几上，咬着铅笔头，蠕蠕然说道。
　　 古刚急忙奔向卧室，拉开中间位置的抽屉，拨开电费，水费，煤气费等单据后，在抽屉一角，一张褶皱的五十元，他心中一阵窃喜。
　　 回到客厅，扣上雨披自带的帽子，对着古天说道：“你在家画画，爸爸去买菜。”
　　 关上大门，古刚探向裤兜，钥匙和零钱都在，他又用手将五十元用力向裤兜底部夯实。下到底楼，启动电门，驶向菜场。
　　 初次来菜场时，他便讨厌鱼腥、血腥和腌菜的味道。但结婚久了，又因妻子平时应酬较多，他竟习以为常，主动承担了买菜和做饭的任务。分辨菜色新鲜程度，哪一个摊点秤准，哪一个摊点的蔬菜更新鲜，他都了然于心。
　　 一斤豇豆，半斤黄瓜，搭售二个西红柿，古刚满载而归，表情坦然。他把蔬菜盛放于车篮，一切就绪后，驶离菜场，冲向大街。
　　 雨滴密密匝匝，强风拂过，瓢泼了起来，他将电门扭到最大，穿过还剩四秒的绿灯，颇感幸运。
　　 岂知才行几步，却被打着转向灯的宝马挡住去路。司机按着喇叭，一刻也不停歇，吆喝完前排的大妈，复将目光对准古刚。
　　 古刚十分识趣，停下电动车，等待庞然大物驶离。
　　 等车的间隙，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路边商铺，商铺之间，黄底红字的中国福利彩票分外惹眼。这时，从小区驶来的大奔技高一筹，挡住宝马的去路，两个庞然大物陷入僵持。
　　 无奈之下，古刚锁住电动车，踯躅片刻，进入彩票投注站。
　　 即买即开型彩票的开奖屏幕闪动，彩民们叼着香烟，烟雾肆意缭绕，雾霭之中，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死死盯准屏幕，偶尔有人被烟呛到，骤然咳嗽。
　　 古刚力有未逮，更不想缘木求鱼。于是找一只圆珠笔，顺手拿起桌上被撕了背面的过期彩票单。稍事构思，随机组合了一番妻子，儿子和自己的生日，一组号码从出票机中吐了出来。因为并不擅长，所以买了双色球。
　　 付钱，拿票，走出了投注站，宝马和大奔早没了踪影。
　　 回到家里，儿子还在继续画画，古刚进入厨房，一顿锅碗瓢盆之后，可口的饭菜端上餐桌，他留了一份菜给妻子，饭在电饭煲里保温。
　　 儿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鼓着腮帮子，不等饭菜下咽，嘟嘴说道：“爸爸，明天，别忘了。”
　　 “忘不了！画笔。”他摸着儿子的脑袋保证，斜视挂钟。
　　 “变形金刚图案的！”儿子扯着嗓子，大声强调。
　　 “好好……”古刚给儿子夹菜，“快吃，吃完接着画画，要不！妈妈该骂你了。”
　　 吃完晚饭，夜里21:00。古刚洗碗，刷锅，而后冲了个凉，靠在沙发上，目光盯着电视，焦点却时不时地汇聚到右上方的时钟栏。
　　 电视屏幕播放本城西区的一起交通事故，肇事者驾驶一辆奥迪，抢绿灯，酿成惨剧。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儿子突如其来的提问使古刚不知所措，一时竟然慌了神，他揉搓头发，发出咯桑咯桑的声响，歪着头，掐着人中，面露难色。
　　 见儿子仍然盯着自己，嘴角挤出一丝笑容，从沙发上起身，抱起儿子，说道：“你先睡觉，妈妈比较忙，明天就能看到她了。”
　　 伺候儿子熟睡，古刚回到沙发，挽起袖头，手表的分针和时针夹成一个钝角，已是22:30沉思许久，他捡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根香烟，竖着在虎口敲了敲。刚点燃，大门即被叩响。
　　 “回来了！”古刚拎起拖鞋，猫腰放在妻子容易够到的位置，问候道。
　　 妻子面颊绯红，蹬踏掉一只高跟鞋，身体由于惯性，抖了一下，险些摔倒。她忙不迭地扶住墙壁。
　　 一股浓重的酒精味随着妻子的趔趄，在空气中弥漫。
　　 “古天呢？”妻子一只手掩住嘴唇，低声问道。
　　 古刚忙起身，一只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妻子，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胳膊窝，牢牢地架住。为了不使她摇晃，他半个身子像葡萄藤旁边的支架，稳稳靠着妻子。
　　 妻子甩开古刚，下意识地向卧室的方向走去，他原地发愣。
　　 “古天呢？”妻子又问。
　　 “睡着了！”
　　 古刚把还剩半截的香烟按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将身体重重地抛向沙发。见房间没了动静，他起身向卧室奔去。
　　 妻子斜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嘴角依稀可见零碎的呕吐物，她随身携带的棕色手提包躺在床尾。
　　 他翻过妻子，给她轻轻摘下拖鞋，扶正身体，而后把枕头塞入脑袋下，正准备脱掉她上身的薄衫披风，她醒了。
　　 “你走开！不要动我。”她声音恍惚，咬字却异常清晰。
　　 古刚想说句什么，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妻子再次陷入沉睡。
　　 古刚俯视眼神迷离的妻子，愤怒与自责在内心盘根错节，却怎么也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用湿润的毛巾擦拭妻子双手，额头，以及嘴角的呕吐物，猛然发现她脖颈上隐约有紫色的印记。再凑近了观察，霎时，他像跌入了冰窖。
　　 安静的卧室只听见喘息声。古刚双手发抖，不知所措，险些瘫倒在地板上，他强行用手撑住膝盖，凝视沉睡的妻子，眼神泫然，双目通红。
　　 他想叫醒妻子，质问她为什么？他们曾是那样的恩爱，他像守护心爱之物一样保护她，而现在，生活却让她酩酊大醉。
　　 古刚逃出了卧室，抓起香烟，燃起火苗，奋力吸食。烟雾穿过口腔，流经喉头，在肺腔里急剧膨胀。
　　 环顾客厅墙壁，结婚照里的那个女人仿若很近，又很远，懵懵懂懂。他思绪陷入一片空白，无力地垂着头，双眼模糊，面如死灰，坐了整整一宿。
　　 翌日清晨，古刚垂头丧气，像被霜打过的茄子。送古天上学时，古天问了他很多问题，也许还提了很多要求。等他清醒时，电动车没来由的停在小区门口，怎么又回来了？他想请假，于是拿起电话。
　　 “喂……”
　　 他又挂上电话，喃喃自语，“该怎样请假呢？上班吧。”
　　 电动车驶离小区，接近菜市场。对面售卖早点的吆喝声格外喧哗，古刚循声望去，见彩票投注站门廊的电子屏幕滚动显出“本站喜中双色球一等奖”。
　　 古刚拿出彩票和手机，找到彩票背面的查询方式，按下一串数字，迅速有了回复。
　　 “恭喜您……”
　　 他喜极而泣，手舞足蹈，把彩票装入裤兜，拍了拍，又觉得不妥当，伸手抓起零钱，堵住裤兜口。
　　 去哪里呢？古刚思忖。先去公司，不！先去售卖高档儿童文具的商场，再回古天学校，一定要与许老师见面，对她微笑，最后拜访妻子所属公司。他像一个顶级设计师，心思缜密地规划着每一个细节。
　　 车行至十字路口，绿灯四秒。古刚急不可待，加大电门。
　　 4、3、2、1……
　　 砰！一声巨响。
　　 古刚横在马路中间，他面色苍白，口里鼓动着鲜血，好像在叫什么人的名字。
　　 众人快速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有人让打120急救，有人说怕是来不及了。
　　 这时，古刚奋力蠕动，鲜血淋淋的手臂从裤兜向外掏东西。几个血淋淋的硬币骨碌地沿着马路滚动，撞上过路的汽车轮胎，嘎嘣一声被车胎倾轧，再发出一声闷响。
　　 “快看！是彩票！”有人喊出了声音。
　　 古刚攥着最后时刻才掏出的彩票，他面露微笑，胸部倏地抖动，喷出一股鲜血，面颊砸在路面，僵死在马路中央。
　　 很多年后，著名画家古天的画展上，记者问他：“你为什么喜欢画牵牛花？”他看向画框里的作品，深思良久，转头回答：“因为他叫朝颜，曾在我的生命里短暂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