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边，一处农家小院。堂屋里，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窗外，杨树枝头，几片卷缩的叶子孤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着。
　　 “咳，咳，咳……”爹伸长脖子趴在床沿上咳嗽，身子一起一伏，震得床腿咯吱咯吱响。
　　 爹，身壮如牛，虎虎生风，突然一场大病，再也没能好起来。
　　 爹不咳嗽了。爹像头中暑的老黄牛，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来，过来，山子……”这一刻，爹缓缓气，仿佛平静了下来。
　　 山子怯生生地走过去。
　　 爹无力地抓住山子的手，说：“山子，你今年七岁了，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记住，你是男子汉，好好照顾你娘……”
　　 山子似懂非懂，茫然地点点头。
　　 爹笑了。一笑，两行热泪匆匆划过那清瘦的面颊，吧嗒吧嗒落在被子上。
　　 当天夜里，爹安静地走了。
　　 娘哭，呼天抢地。山子也跟着哭……
　　 山子坐在私家车里，西装革履，忆从前，忍不住泪水湿润了眼睛。
　　 “山，你怎么了？”妻子握着方向盘关切地看了山子一眼。
　　 “没事。”山子哽咽道。
　　 妻子盯着前方，思索着陷入沉默。山子也不说话。
　　 山子往窗外望了望，山峦层层叠叠向后倒去。山子知道，已经到了大禹沟，离家不远了。
　　 自打娘去世后，十几年，山子这是第一次回家乡。
　　 山子无数次梦见爹娘，梦见童年的伙伴，梦见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点点滴滴。
　　 论说，山子逢年过节该回来给爹娘烧纸上坟的。可是，山子实在不愿意见到那个叫老余的人，有了身份之后，更不愿意去自寻烦恼了。
　　 “如今，连老余也走了。人，算个啥？说没就没了。”山子不无感慨地想。
　　 上几天，村支书一遍一遍打山子电话：“杨局长，老余叔走了，又没有什么亲人，你就送他一程吧？”
　　 山子说：“忙。怕是不方便啊。”
　　 妻子劝：“山，活人不能跟死人计较，我们做事要想得周全……”
　　 山子终于点头了。
　　 其实，山子也很矛盾：凭良心说老余不怎么坏，对自己和娘都好，只是，这个后来和娘在一起的男人使自己丢尽脸面，人前羞于启口……
　　 老余搬到老杨家来住那天，娘说：“山子，快喊爹。”
　　 山子朝老余呸了一口，骂：“乌龟王八蛋。我爹是杨天义，你算老几？”
　　 “兔崽子。”娘恼了，扑过来揪住山子要打。
　　 老余伸手拉住了娘，笑看说：“小孩子，小孩子，大了就好了。”
　　 大了，山子一直住在外婆家，他讨厌老余。
　　 谁若问：“你爹呢？”
　　 山子会不假思索地说：“死了。”
　　 老余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人老实，却能干。所以，山子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穷。
　　 老余仿佛怕山子，每次给山子送衣服送钱总是做贼一样，远远地躲着，让娘过去。
　　 山子下了车，客客气气，向乡亲们一一敬烟。
　　 灵棚，就搭在老杨家的大门口，小方桌上放个骨灰盒，居然连张遗像也没有。没有戏台，没有唢呐，老余的葬礼显得冷冷清清，山子心头莫名地涌起阵阵伤感。
　　 村支书握住山子的手，说：“杨局长，老余叔临走前有交待，你跟我来。”
　　 老屋里，山子从村支书手里接过一个蓝布包。山子打开布包，还是布包，一层一层剥去，除了一张九万多元的存折，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
　　 山子：我说我是你亲爹，现在世界上没人会相信。如果不是当初家里穷，你外婆嫌贫爱富拆散我和你娘，也许我们一家没有这么多苦难！……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希望还有来世，我能够为你和你娘还有天义哥多做些什么……这些年来，我天天去你娘坟上等你，你没有回来过……
　　 山子，含着泪，默默地把信塞进衣兜，直直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