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老床(散文)
300多年前,也就是乾隆皇帝自封“十全老人”的时期,富庶的苏州一大户人家里,在一个鸡飞狗跳的早晨,一群木匠、漆匠、雕刻匠站在一堆金丝楠木前沉思,如何将这些木材变为一张漂亮的床?连丫环们都换上了节日的盛妆,孩子们和狗在木堆上不停跳跃着,旁边厨房的肉香,诱使狗和小孩一起吐着舌头,又很快地收回去,偶尔又乖巧地站在长长花廊下,他们终于要见到一张床的诞生了。
就是这张床,在80年前深秋的旁晚,一位高大彪悍的苏北大汉头戴礼貌、帽插红花、身穿长袍马褂,一位美丽、温柔的姑娘头压盖头,一身红衣,一双当时尤为美的象征的三寸金莲,穿着鸳鸯戏水的红鞋,在新郎的搀引下更显弱柳扶风。在金鸟西沉之时,完成了夫妻对拜、进入洞房千古不变的婚礼仪式。新郎、新娘并肩坐在床上,接受众人对他们的新婚祝福。从此,他们的酸甜苦辣,都留在了金丝楠木的每一个波纹里。这对新婚的夫妇,就是我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在这张床上先后生育了五男三女。
这张床太大,长2.2米,宽1.8米,四周有雕刻精美的围子,中间有各种图案的顶子,床的外侧两边有长60cm的屏风,床板是黑色,用桐油加糯米石灰做腻子,散发着淡淡的桐油香,刻有山川河岳、日月星辰、百年好合的精美图案。爷爷一辈子叫它“顶子床”,奶奶一辈子叫它“八床”。至于为什么他俩一辈子谁也没有说服谁,这张床怎么到我家,连我爷爷都不知道。
最困难的时期,全家只有一条被子。铺的是芦苇花编成的垫子,大家都横着睡。爷爷奶奶睡在床的两头,叔姑在中间,我奶奶最多只能用点被角,漫长冬夜就这样煎熬过来。大姑得了伤寒,好多人都劝把尚有一口气的大姑给扔了。我奶奶硬是把大姑抱在怀里,用被子包好,坐在床上捂了三天三夜。大姑意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如今大姑也是四世同堂了。一家人不停地劳作生育、吃饭、做梦、干活,哭声加笑声、笑声伴哭声循环往复着,累了以后就争着躺到床上休息。姑姑们本是床的主人,出嫁反而成了床的客人,我妈妈和婶子从四面八方走到床前,反而成了床的主人。她们生儿育女、锄地拔草、生火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她们的青春、汗水、心血浇灌着古老家族的沿袭。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她们的血液;在我的叹息中,有她们的忧愁,在我的快乐中,有她们的欢笑……
文革那年,我父母还是在这张床上,完成看他们的人生婚礼。据说,我父母的婚礼很是新潮。上午还在生产队劳动,下午就领取结婚证。在新郎新娘高呼:“敬祝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呼声中,完成属于那个时代的婚礼。家中依然连第二天吃的粮食都没有,只有这张床为父母的婚礼祝福。
我母亲生我们兄弟五人,我母亲用这张床的时间最长。可能是爷爷重男轻女的观念太强吧,我爷爷宁愿自己冬天睡在锅灶放草的地方,也把床给我父母,婶子们都是新婚满月后就睡到土坯垒的炕上,而我母亲却独享很长时间,我们兄弟几个都睡到有5、6岁。五个小子一起在床上尿床,确也是一大景观,母亲推干就湿。长期的营养不良、休息不好,即使在生我们做月子期间,和别人一样吃地瓜干。晚年,母亲总是遗憾地说:“生你们兄弟五人,坐五次月子没有吃过有10斤馓子、五斤糖,连一根老母鸡毛都没有吃过……”而爷爷奶奶高兴无比,脸笑得像挑花一样,特别是看到我们兄弟尿床后,更是喜不拢嘴,一边把床板搬到外面去晒,一边高兴地说:“塌尿龙,没孬种。”我们家的五小龙能把东海龙王漂起来,那才是本事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五兄弟相继离开家乡,有的当兵提干,有的进入高校读书,后来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娶妻生子。我对这张床的感情也淡淡地远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却对这张老床的思念日日俱增……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到任何子女家去过,独自一人守着老床。我一次打电话给爷爷要他到大城市看一看,他倔强地说:“我走了,那个人谁陪呀?我睡在这张床上,就感觉那个人睡在我旁边。那个人爱干净,屋前屋后不能有一颗杂草,不然她嫌我。”我羡慕爷爷奶奶的爱情,更想念那张老床。我曾向我的五兄弟建议,春节期间,我们五兄弟和爷爷在一起横着睡这张床过一夜,可是这个愿望一直都未能实现。
转眼间,我那研究生毕业的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时候,上星期天,亲家一家三口和我们一家去看望爷爷,亲家母自豪地说:“我可真幸福,都50岁的人了,还给人家做孙女,此乃人生一大幸事啊!”爷爷对亲家母说:“孩子,把你的宝贝女儿配给我曾孙,你就放心啰,如果这小子对媳妇不好,我就打他老子,我不可能去打孙子,一代管一代。现在生活好了,但孩子们不能忘本,现在的好日子是以前苦日子熬出来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们现在结婚都是新式的,我这辈子,除了这张床外什么都没有……”
亲家母动情地说:“爷爷,明年我们两宝贝结婚,婚礼就在爷爷两间小屋里,爷爷您的床让给您曾孙做婚床。这张床上养育了这么多的人,定是爱情的吉物,必定能保佑两个宝贝天长地久、儿孙满床。到时还要麻烦爷爷,证婚人非您莫属!”爷爷笑了,脸上皱纹都挤到一起,像屋前的野菊花,连声说:“好好,我曾孙的婚礼,就按照我当年婚礼的仪式举行……”
亲家母又自豪地说:“爷爷,我以考古学教授的身份跟您说,这张床的一块床板足够在二线城市买一套120平方的房子,这可是一张金床啊!”
金床,我怎么不知道,原来我的家族从未贫困过。香山邦的木匠们无法预知是他们的聪慧,为300多年后贡献这一张金床,缕缕清香中,有他们的血汗,这汗水穿越了300年乃至更远……
我坐在床边上,就这么想着,就这么看着,看到窗外浮动的落日,霞光照在爷爷穿越世纪的身躯上,显得格外的神圣积淀,旁边儿子和儿媳正十指相扣、相依相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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苘塘,是我们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