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乡村往事(散文)
(一)鱼泉
往事,若故乡的那汪泉水,在岁月的长河中,汩汩地冒着泡儿,欢快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奔向远方。
故乡有眼泉,叫做“小鱼泉”。鱼泉的水质很好,取之不竭,是附近大小村子共同的生命之源。人们用石头将鱼泉泉眼处围成一个正方形的模样,泉水清冽可口,附近所有村子的村民都到这里挑水。水顺流而下,人们又将周边围了起来,这里放一个大石头,那里堆一个石头,方便人们洗菜、洗衣服。村民都非常自觉,即使再忙,也不会在鱼泉里洗衣、洗菜,完全保证了泉水干净、清亮。那时候,村子里还没有自来水,鱼泉就像一位母亲,用甘甜的乳汁滋润着附近所有的村民,滋润着脚下那片土地。
鱼泉的水冬暖夏凉。夏天,泉水刺骨般凉,解渴消暑。喝上一口,你会不由得机灵灵地打个颤。若是将西瓜放在泉水里,不一会儿就犹如从冰箱拿出来一般。冬天,泉水是温热的。到鱼泉洗菜、洗衣服都不会感觉冷,人们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聊着家常,笑声、棒槌声,交织成乡村最美的天籁。
一年四季,泉水表面总是氤氲着一股热气,远远地看去,有种人间仙境的感觉。泉底长着绿油油的水草,水草是有灵性的。水草就如一个个美丽的姑娘,扭动着柔软的腰肢,簇拥着、跳动着,成为了泉水里,最美丽、最灵动的精灵。水草里,鱼虾乐此不疲地捉着迷藏,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村庄,在公鸡的啼叫声,在偶尔传来的狗叫声中,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眼睛,那双眼睛,沾染着岁月的尘埃,她睿智地打量着新的一天。
清晨,天还没亮,村子里年轻的男人们,在黑暗中拉开了山村第一盏灯。灯光朦朦胧胧,透过夜色,奔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男人们推开木门,同时也推开一天忙碌而琐碎的生活。木门“咯吱”一声,迎着外面扑面而来的清新的空气,抖落着一身的尘埃。
男人们担着水桶,披着最后一缕月光,一头扎进了夜色中。他们哼着乡村小曲,听着村落间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脚底生风,一溜儿,就来到了鱼泉。他们将水桶往石头上一放,扁担丢在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跟烟,点燃,狠狠地吸上两口,火光忽闪忽闪中,天空开始亮了。
男人们把木质的水桶往泉中一扔,水桶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准确地落在泉里。泉里的水草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拥抱着、扭动着,随着水流摆动着。睡眼朦胧的小鱼、小虾被这一声惊醒了,来不及打量周围的坏境,就到处乱窜。有些小虾一不小心,随着一溜儿水草,一同钻进了水桶中,晃晃悠悠,就进了农家的水缸里。
泉水与水桶发出“叮咚”一声清脆的声响,泉水向着四周荡漾开来,水花拍打着周围的岩石,若一个个淘气的孩子,来回奔跑着。水桶晃晃悠悠地,不一会儿,水满了,男人手上一用劲儿,将水桶从泉里提了起来。水,哗啦啦地从木质的边缘流下,溅落在鱼泉里,落在周边的岩石上。
乡村沸腾起来,小路上,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往小鱼泉聚拢。乡村小路上,人们不断地挑着水,来来往往,打湿了小路的衣衫。路,一直延伸着,延伸到家家户户。炊烟起了,家家户户飘散着各种菜肴的味道。
鱼泉河是孩子们的乐园,尤其是到了夏天,孩子们总喜欢背着大人,拿着家中的撮箕,带上一个盆,到鱼泉河捉鱼虾。他们总是三五一伙,到了,将裤脚往上一卷,衣袖一唰,顾不上泉水的刺骨,就开始了捕捉的工作。小虾是很好捉的,只要将撮箕往水草深处轻轻一荡,然后迅速将撮箕拿出来,离开水面,就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小虾在撮箕上蹦蹦跳跳。然后,利索地将虾放进准备好的盆里。
石板鱼不大好捉,而且它们多在水深一点的地方活动,想捉就得先站在水中,等水静了、清了,然后耐心地等待着鱼儿的出现。其实,孩子们多数是在水沟里捉泥鳅。泥鳅个头大,味道美,大一点的孩子,在水流的下游用撮箕将出水的地方围住,然后,其他的伙伴在上游用木棒将水搅浑,或者干脆跳下水沟,用脚在水草肥沃的地方使劲儿踩上几脚。水浑了,孩子们笑了,泥鳅像没有头的苍蝇,一头扎进了孩子们的陷阱里。和着泥巴,孩子们将撮箕使劲儿从水中扯了起来,泥鳅在撮箕上拼命的挣扎着,孩子们高兴地将泥鳅往盆里装。此时,他们的衣服上一定沾着不少的泥巴,裤子、衣袖早已经打湿了,不远处,母亲的声音飘了过来,山娃子,叫你不要玩水,又不听话,看回来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孩子们相视一笑,被喊的孩子,把裤脚往下一放,袖子一唰。小声说一句,明天记得叫我。然后,迈开步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应着,妈,我回来了……
童年,就在孩子的笑声中,在母亲的呼喊中,奔跑着,不知不觉,远了……
时光匆匆,孩子大了,人们的生活,好了,鱼泉开始越来越寂寞了。乡村里,家家户户都安了自来水,木桶也被搁置在屋子里最不显眼的地方,渐渐地被村民遗忘。没有了泉水的滋润,木桶犹如失去了水的鱼儿,裂着口,发出粗重的,沉沉地呼吸,终于有一天,箍着桶身的铁丝断了,木桶散了,挑水的岁月结束了。没有了清晨木桶的歌谣,当公鸡的扯着嗓子开始第一声啼叫时,人们依旧在梦中呓语着。
鱼泉,唱着忧伤的歌谣,静静地流淌着……
(二)最后的三寸金莲
或许,已经没有人记起她了。她的那一缕孤魂,可否寻得最后的归宿。傍晚的风,轻轻地吹过那个没有墓碑的坟头,扬起一撮尘土,尘土随风,飘散、落下。
或许,有人记得,记得那个在田地间,佝偻着背,孤独耕种的老人。她的眼总是湿漉漉的,带着对温暖最后的渴望。
她,是村子里最后一位裹脚女人,也是一个苦命女人。听说,她不是本村的,嫁到村子里也是给别人做续房。她一生,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夫家倒是有一个,是个儿子。
一栋瓦房,面积不大,紧挨着个茅草屋,这是她死去的丈夫留给她最后的财产。养子已经成家,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丈夫走了,她就每天守着孤独的,灰扑扑的日子过活。早晨,她早早地起床,提了个烧水壶,到鱼泉打水。她老了,早已经挑不起水了,何况,即使是年轻时,那双小脚,也做不了重活儿,也因此,年轻时,没少被夫家嫌弃。
放下水壶,她开始摸索着生火,锅里沾着油腻,水面上飘着一层油沫儿。灶台里,火苗欢乐地跳着、窜着,黑色的尘沫儿在屋子里流窜着。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吃过早饭,她背着那个已经断了几根篾条的背篓,取下墙上的镰刀,推开门,沐浴着第一缕晨光,走进了田间地头,耕耘着她那苍白、无助的生活。她,要活着,活在柴米油盐的烟火人生中,活的艰难,一步一步。
她的头上一年四季都围着一根帕子,裹着满头银白的发丝。帕子已经很旧,很旧了,像一段破旧的光阴,不愿被人提起。她的脸上爬满了皱纹,皱纹一圈又一圈,反复被时光加深、涂抹着……
那一年,她的脸上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她说,她养子要接她去享福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抹平了。她笑了,笑得灿烂,笑得如孩子一般。
不久,在一个明媚的中午,村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她笑着,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迈着小步,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人们开始议论着,她是要去享福了,儿子真孝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田间没有了她的身影,乡村,似乎少了一处风景,但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偶尔的茶余饭后,他们依旧会提起一段往事,提起村子里最后的一位三寸金莲。
再次见到她,她依旧背着那个背篓,背篓似乎更旧了。她的背,更弯了,弯成了田野间、夕阳下最后的一道风景。她的头上依旧盘着那根破旧的帕子,田间地头,她又开始了忙碌,忙碌着她那苦涩的,余下的日子。光阴,在她那双枯叶般的掌间流淌,流淌成一段辛酸的往事,与她一同,渐渐地老去。
她住进了茅草屋,风,从破旧的地方,呼呼地往屋子里刮。阳光,透过缝隙,挤进了小小的屋子,驱散着屋子里潮湿的味道。
村子里的人又开始了议论,哎,她真可怜,房子被儿子卖了,现在连个正儿八经躲风雨的地儿也没有了,她那儿子真没良心。
夕阳下、风雨中,她迈着小脚,孤独地走着,走着,走成了乡村里的一道风景,一道揪心的风景。
一年、两年……
炊烟起了、散了。人,来了,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田地间,没有了她的身影。人们说,她走了。没有墓碑,只剩下一撮黄土。岁岁年年,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春去秋来,墙角的霉渍又窜起了一匝又一匝。没有风的午后,村子的银杏树下,偶尔会有人提起那个小脚女人,提起那道夕阳下,最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