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看见一只喜鹊在流泪
　　 不知你看到没有，鸟会流泪？反正我看到过，那是一只喜鹊，一滴泪水从它的眼角缓缓流下，那情景，绝对的让人心颤。每当我想起喜鹊的泪水，我的心就一阵阵地刺疼。
　　 那年我在乡下，一个懵懂少年，在乡村里游逛。很多时候，我无事可做，于是，喜欢上养鸟。在这之前，我养过一只角角，我们一起度过两年美好时光。让我苦恼的是，那只角角突然弃我而去。这让我很长时间郁郁寡欢，日子过得异常沉闷。
　　 我有一个伙伴，他叫小坡，和我一样，喜欢养鸟。他知道我因为那只角角苦闷，就想帮我弄一只鸟养养。有一天，小坡找到我，对我说：“表哥，想不想养一只大鸟？”我很高兴，说：“想呀，可上哪里弄大鸟呢？”小坡说：“我知道西沟有个鸟窝，是大鸟，麻衣鹊。”
　　 麻衣鹊我知道，这种鸟叫喜鹊，是一种吉祥的鸟，刚到我们这里落户。在这以前，我是没有见过喜鹊的，村里人说，有很多年了，喜鹊没到我们这里来。不知为什么，这种鸟又回来落户在我们村里。在乡村，人们对喜鹊怀有一种敬畏感，认为喜鹊是吉祥鸟，在哪里落户，哪里就意味着平安和幸福。因此上，没有人会捕捉喜鹊的，也没有人养过喜鹊。
　　 捉喜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种鸟个头大，不像角角、麻雀个头小，下一两个套就可以捉到。一个喜鹊，个头是麻雀的三五倍。而且喜鹊的窝一般都筑在树上，套一只喜鹊很费事。我和小坡商量，下五个套，套连套，只要喜鹊走进鸟窝，十有八九被套着。
　　 做套也是一件难事，以往套角角、麻雀等小鸟，用的都是牛尾。现在套喜鹊，怕牛尾不结实，需要用马尾。马尾不好找，我们村里，只有石家有一匹马，那匹马很娇嫩，经常拴在院子里，石家的老人照看着。更难的是石家的院子有条狗，很厉害。我们两个长这么大，进过石家大院也就两三次。
　　 我和小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狗。我们对付狗的手法，是从小偷那里借鉴来的，就是用酒泡馍，再用猪油抹在馍上喂狗。用酒泡馍，办法很灵，那狗见馍，很快就吞了下去，一会儿工夫就醉倒了。石家的老人，我们叫大爷大奶，两人都喜欢抽烟叶子，小坡跟两位老人熟一些，偷他父亲一把兰花烟，给老人抽烟叶。我溜到后院，拔了一撮马尾，我们两人很高兴，笑不吃吃的跑了。
　　 我和小坡做了六个套，怕单股不结实，都做成双股的。到了西沟，两只喜鹊都在树上，一只在窝里，一只在鸟窝边的树枝上。树不很高，小坡噌噌就爬了上去，还没接近鸟窝，两只喜鹊就飞过来，在小坡的头顶呼扇着翅膀，飞来飞去，那架势很吓人。小坡折了根树枝赶喜鹊，看见小坡手里有树枝，两只鸟不敢近身，在树的上空盘旋。小坡见鸟不敢近身，就爬到鸟窝边，刚准备下套，两只喜鹊突然间飞起，直奔小坡，一翅膀扇下来，小坡一惊，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得半晌没爬起来。
　　 一般来说，鸟是怕人的，见了人远远地躲着，鸟袭击人的事还不多见。喜鹊袭击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鸟窝里孵出了小鸟。鸟是动物，与所有动物一样，爱护自己的子女，一旦遭到外来者的入侵，都会以死相拼。这就是父爱和母爱的伟大。
　　 正如猜测的那样，小坡告诉我，那个鸟窝里，有三只小鸟。我看着呲牙咧嘴的小坡说：“走，回家。”小坡说：“不套麻衣鹊了吗？”我说：“回家，不套了。”小坡说：“你恁喜欢养鸟，怎么就不套了，我那跟头不是白摔啦!”我对小坡说：“你看没看到，那两只喜鹊，它们护犊呢？它们在看护窝里的小鸟，怎么下套？我们明天再来，趁它们出去找食时，再下套。”小坡摸摸头说：“我还以为你可怜那几只小鸟呢？”
　　 说真的，我还真有点顾虑，把老喜鹊抓走，谁养活窝里的小喜鹊？但又想，就抓一只，不是还有一只吗？这样一想，想养一只大鸟的愿望，就占据了我的心。那点可怜的慈善之心，顿时就消失得了无踪影。
　　 第二天，我们两个早早地赶到西沟，和我们想的一样，那两只喜鹊出去觅食还未回来。小坡很利索地爬上树，把六个套下在喜鹊的窝边。小坡说：“表哥，放心吧，只要喜鹊到窝边喂食，我敢说，一准被套着。要是把两只都套着，该有多好啊！”
　　 小坡的心思我明白，他也想弄只喜鹊养养。可我知道，两只鸟只能套一只，一旦第一只被套着，第二只是绝对不会上当的。小坡的梦，怕很难实现。再说，两只都套着了，小喜鹊谁养活。可我没有说，怕小坡心里不高兴。我对小坡说：“回去吧，让大人们看见，喜鹊套不到不说，还要挨骂的。吃罢午饭，咱俩再来看看，套没套着。”
　　 吃罢午饭，我们俩来到大树下，看到一只喜鹊蹲在窝边，我还以为没套着呢！那只喜鹊看见我们扇动一下翅膀，又不动了。小坡往上抛了一颗小石子，喜鹊扑棱了几下，又蹲在那里不动了。小坡笑着说：“套着了。”然后爬到树上，把套解开，拿着那只喜鹊下来了。抱着那只喜鹊，我很高兴，多么漂亮的鸟啊！
　　 我感觉我有点颤抖，那颤抖，大概是过于激动的缘故吧！那只喜鹊在我手中，不停地“喳喳”着，声音有点暗哑。再看那只鸟时，我突然发现，可能是拼命挣扎，想摆脱马尾的束缚，喜鹊的腿上，被马尾勒出了一道口子，往外浸血。喜鹊不停地叫唤着，我以为是疼痛的原因，便抱着喜鹊回家，准备给他包扎一下。谁知，当我离开大树时，那只喜鹊却拼命地朝着大树叫唤，我看了一眼喜鹊，突然，我看到了奇怪的一幕，那只喜鹊的眼里，有细小的泪珠流下，一滴，两滴，三滴，我看到整整三滴泪水。喜鹊流泪，我从没看到过，也从没听说过。那一刻，我的心颤了一下，我知道，喜鹊的泪水，是为那四只嗷嗷待哺的小喜鹊流下的。说真的，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再养鸟了。我对小坡说：“我不想养这只喜鹊啦。”小坡说：“咋不养呢？好不容易套着一只麻衣鹊，说不养就不养了。你要是不养，我养！”我说：“你也不能养，没有这只喜鹊，窝里的小喜鹊怎么活？”小坡很不高兴地说：“养不养是你的事，要放你就放吧！”可我并没把那只喜鹊放飞，我抱着那只喜鹊，准备回家帮它包扎一下，然后放掉。
　　 回到家里，我把喜鹊流泪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听后，抬手就是一巴掌，母亲说：“喜鹊是吉祥鸟，你们俩咋敢祸害喜鹊？”我摸着火辣辣的脸，没有吭声。我从屋里找出一瓶云南白药，倒了一些，洒在喜鹊的腿上，用白布包了，我和小坡来到大树下，把喜鹊放了。
　　 我看到，放掉的喜鹊，在小坡和我的头顶“喳喳”地叫着，盘旋了三圈，才回到树上。回去我对母亲说了，母亲说：“鸟和人一样，有灵性，通人性。喜鹊为啥在你们的头上旋了三圈，那是感恩！”
　　 很多年后，我一直在想，我那么喜欢养鸟，为什么把好不容易捉到的喜鹊放掉？是不是，当我看到喜鹊的泪水，就想到我的母亲。我十三岁那年，因为家境贫寒，常常穿得破破烂烂，因为没钱，我在霜满大地的季节，赤脚上学，双脚冻得乌紫发亮，流着脓水。母亲看到我的双脚，难过得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但有一点不能否认，是亲情，感化了我的心，让我义无反顾，放掉了那只喜鹊。
　　 今天，当我旧事重提，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写下《我看到一只鸟在流泪》这篇文章时，是因为我看到家乡的天空上，那些曾经飞来飞去，唱着优美的歌的鸟们，越来越少。面对人类无休止的捕杀，鸟们正在大批大批地消亡，有的甚至濒临灭绝。剩下的种群，因环境的恶劣，从他们生活几十年、上百年的家园里，悲鸣着离去。我隐隐地听到，那些鸟们的声音，有点呜咽，鸟的泪水，似已流干。
　　 鸟类，离我们越来越远。无法想象，没有鸟的世界，将是多么的寂寞。
　　
　　 二、布谷，啼血的声音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田野里麦浪滚滚，一片青黄，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这时候，山上的杜鹃花开放，满山的艳红。就在这个季节，布谷鸟很神秘的，从某个地方钻了出来，它们从云端轻快地滑过，满山的飞。“咕咕咕咕！布谷布谷！割麦种谷！快快割麦！快快种谷！”它们的叫声，在五月的田野，格外地清脆。
　　 布谷鸟的叫声，与其他的鸟鸣声相比，给人一种悠远空旷的感觉。那鸣叫的声音，充满着神秘，那么的玄妙，仿佛天外来音。我总感觉，它的叫声，有着独立的个性，富有东方韵味，它可以随着你意识的流动，根据人的不同处境和心情发生变化，做出不同的理解。
　　 其实，在乡村人看来，布谷鸟的叫声，就是催耕的钟声。陆游有诗曰：“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谓，倾耳舜弦声。”陆游的诗，说的是春天来了，布谷鸟叫了，在催促人们下田耕种。南宋词人朱希真也说：“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苟犹存。”更是充分地反映杜鹃为催人“布谷”而啼得口干舌苦，唇裂血出，认真负责的精神。
　　 从这一点上理解，布谷鸟应该是农民的朋友，是忠心耿耿的朋友。可在我们家乡，人们并不这样理解，尤其是春天，农人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就感到格外的刺耳，对这种声音，有着刻骨的恨，他们会循着布谷鸟的声音，找到它们，然后把它们杀死。
　　 除了春天这个季节，对于布谷鸟，家乡人并不反感，也没有仇恨。乡亲们也很少猎杀布谷鸟。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会说，这不是自相矛盾吗？需要说明的是，我说了，除了春天。为什么农人在春天对布谷鸟那么的恨呢？
　　 我的家乡，是出了名的“柞蚕之乡。”养蚕，是我们家乡几百年来的一项传统养殖业，每年春天，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蚕。可以说，养一春天的蚕，能换来一年的油盐酱醋钱。为此，农民对养蚕格外经心。蚕是一种绵善的动物，没有一点反抗能力，这就成了许多飞禽、小动物的口中美味。对蚕威胁最大的有两种动物，一种是蛇，还有一种就是布谷鸟。
　　 养蚕的山坡，我们这里称为柞坡，长着一行行，一排排的栗毛，这就是蚕的天然食品。一墩栗毛，上面可以放养几十条或者上百条蚕，一条蛇藏在栗毛墩里，可以吞食几十只蚕。农人对蛇也是十分仇恨的，只要看见，恨不得碎尸万段。
　　 布谷鸟是蚕的天敌，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几乎就是在蚕坡上生活的。农人恨布谷鸟，还有一个原因，布谷鸟不仅吃蚕，而且还糟蹋蚕。布谷鸟的食量不大，吃不了几只蚕，但只要它们飞落到那墩栗毛上，上面的蚕，几乎无一幸免。能吃的吃了，吃不了的，它们就把蚕啄死。栗毛墩下，到处都是蚕的死尸，惨不忍睹。这就是农民恨布谷鸟的原因。
　　 布谷鸟的叫声，在养蚕人听来，那优美的声音，就变成了为蚕报丧的哀音。因此，布谷鸟的鸣叫不是“布谷”声，而是“不够”声。养蚕季节，我们家乡人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就由“布谷、布谷、割麦种谷”变成了“不够、不够、还没吃够。”
　　 早些年，农村还没有收缴土枪时，每个蚕庵（就是在山坡上搭个草庵，养蚕人躲避风雨的地方），都要准备一两支土枪，而这土枪的作用，就是为了猎杀布谷鸟用的。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养蚕人就会想方设法找到布谷鸟，然后杀死。找不到，也会对准鸟的叫声，放上一枪，把布谷鸟轰走。
　　 蚕农憎恨布谷鸟，并不是布谷鸟有什么可恨之处。他们的恨，是布谷鸟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布谷鸟是好鸟，农民也喜欢你它们，但这种喜欢，是建立在和平共处的基础上。没有了这种基础，不是仇人，就是敌人。布谷鸟什么都可以吃，但不能吃我们养的蚕。蚕是什么？蚕就是钱，你吃了我的蚕，就等于你偷了我的钱，或者说是你抢了我的钱。蚕农就是这样想的，他们这样一想，布谷鸟就倒了大霉。
　　 那些年，布谷鸟似乎格外得多，村庄里、田野里、大山里，到处都是布谷鸟的叫声。那声音，凄凉而又暗哑，在乡村，在山野、在天空，久久地回荡。
　　 改革开放以后，农民挣钱的门路多了，很多人从事种植业、养殖业，大把大把的钞票，装满了口袋，一个个都富了起来。那些没有手艺的人，靠着一双勤劳的手，走进了都市，从事建筑、搬运、机械等行业，也挣回了不少的钱。乡村，成了老弱病残人的世界，留守在家的人，他们已没有能力从事养蚕这项繁琐的职业。而现在养蚕，也没有多大的利润，劳累了几个月，也就几千元的收入，还不如外出打工挣得多。昔日红红火火的养蚕业，如今变得日益萧条。
　　 现在，养蚕的少了，布谷鸟似乎也少了。山野里，很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蚕农养蚕时，就准备一些鞭炮，听到布谷鸟叫，就点燃炮仗，以此轰鸟。
　　 人的情感是复杂的，长久建立起来的友谊，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它让我想起乡村常常出现的邻里纠纷，为了一棵树，相处和睦两家人，打得头破血流。那几十元钱的一棵树，却不如几十年来的邻里友情。
　　 如今的家乡，人们已不再养蚕，没有了利益纷争，蚕农与布谷鸟，也就没有了敌对关系。布谷鸟在人们的眼里，又变成了惹人怜爱的鸟类。它们那完美的线型、质朴的颜色、尖利的嘴喙、修长的尾巴、匀称的身段，使他们成了乡村的精灵。那“布谷、布谷”的鸣叫，听起来又是那么的和善吉祥。它们催人耕种，不知疲倦的勤勉与执著，让人感动。
　　 在乡村，布谷鸟不仅是勤劳善良的鸟，它们还是爱情的象征。在伏牛山区，就流传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传说在伏牛山，住着一对年青的夫妇，丈夫叫牛贵，妻子叫鹃娘。夫妻恩爱，男耕女织，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妻子鹃娘长的端庄秀美，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当地的县官好色，听说鹃娘貌美，欲霸占鹃娘为妾，便逼走牛贵远做苦力，将鹃娘霸占为妾。鹃娘誓死不从，撞死在一块石头上，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鸟儿，这只鸟就是杜鹃鸟，也就是我们说的布谷鸟。化作杜鹃鸟的鹃娘，声声呼唤，声声哭泣，漫山遍野地寻夫。
　　 凄美的传说，赋予了杜鹃花温婉的感情色彩和灵性。它那凄凉哀怨的悲啼，常激起人们的多种情思。在我们家乡，人们把布谷鸟也叫做“爱情鸟，”看见年轻人捕杀布谷鸟，老人们就会说，打了布谷鸟，一辈子都娶不来媳妇。
　　 关于布谷鸟的记载，多为赞美之声。翻开厚厚的线装书，那一只只鸟儿，忽闪着翅膀，从《诗经》、唐诗宋词里，以优美的身姿，箭一般弹出。而那凌空响起的音符，在我们的记忆里，经久不息。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月夜，想起月光下的鸟声。那个青春骚动的季节，爱情的梦想，时时在月夜里荡起。多少次，我希望看到一个如鹃娘一个美丽的女子，在流泻月光的窗外，轻轻地呼唤，而不是那凄绝的寻觅。
　　 布谷鸟的叫声，一年又一年，让我有着做不完的梦。我就是在“布谷、布谷”声中，收获着季节，收获着爱情的梦想，然后慢慢长大。因此，我没有理由，不感谢这天使般的精灵，它使我的青春年华斑斓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