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征文】守望的距离(散文)
一
曲江池,即今之南湖也。
相传,汉武帝在位之时,因其水波浩渺,池岸曲折,形似广陵之江,遂取名为曲江。及至隋代,隋炀帝修建大兴城,曲江从此改称芙蓉池。外地人来到西安,除了大雁塔,除了芙蓉园,总归还是要到曲江池转转的。比如说我吧,这几年身居西安,一二好友路过古都,或有闻讯而来的,曲江便是常去之所在。当然,除了喜欢这里的自然风景,更多的还是迷上了那一份空灵和静谧。
提笔欲写曲江池,写尽千重美,也必定绕不过大唐的影子。
时光流转,早已记不清当年的年号。——是贞观,是开元,又或是那武周氏的庙堂?总之,营建曲江的工程,就这样一层层,一代代开始了,经过无数园林大师的智慧,经过无数将士与民夫的汗水,初露端倪,飘然而起。这些苦命的人儿,当他们从安稳的家中,被皇帝一道口谕征召于此间,有的专职凿通黄渠,有的专职开辟御苑,还有的专职修筑夹城……会不会在心中生出几许哀怨,会不会觉得太过儿戏?
风霜浸染,物是人非。
佛光永远普照于苦难者头上。此时的玄奘和尚,刚刚自西域取经归来,落脚于慈恩寺内。不久后,便有了赫赫有名的大雁塔,而附近的曲江池,已然水域千亩,呈清风徐荡之势。据《太平广记》卷载,“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南即紫云楼、芙蓉苑,西即杏园、慈恩寺。花卉环周,烟水明媚……”
——她是如此的美丽,她是如此的飘逸。如同曹子建笔下歌咏洛神的那一番说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不信的话,将身儿来至在曲江沿岸,不必去说那连绵的宫殿,不必去说那起伏的阁楼,也不必去说那如云的垂柳,单是这半城烟沙,单是这花色人影,便足以被称为皇家园林之首。
商筑鹿台,一路陪着残暴的纣王,早已走入了历史的尘埃;周修灵囿,亦不免毁于犬戎的铁骑之下;秦有阿房,终被西楚霸王项羽付之一炬;汉建上林,照样逃不过嚣嚣红尘,滚滚黄沙;唯有唐之曲江,或沉,或浮,或枯,或荣,在时间手里苟延残喘着,挣扎着,令人惆怅,也令人叹息。
美丽的事物总有一个期限,这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
我走向柳林深处,仿佛与自己的前世遥遥相望。八百里秦川,能够这般游者如云的,能够这般名冠西京的,便只有一座曲江池。
二
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
若不是手头上有史料可以查询,谁又能相信这脚下的水波,竟一路流过了秦汉,流过了隋唐?
那些歌舞升平的盛世,那些寂寞无边的长夜。
经过千年的守望,这一汪碧水,早已流满了一座皇城的记忆。顺着潺潺流觞,我仿佛置身于上巳佳节之中。远处身着朱紫华服的贵族们,还在曲江边忘我地载歌载舞,丝竹管弦之声依然不绝于耳。那些引车卖浆的长安百姓们,于是隔岸遥望,倚靠着两旁的柳堤。一时之间,吹糖人的,变戏法的,大碗喝酒的,大声猜拳的,自然还有那赌骰子的,忽而大笑,忽而叫骂……贵族仕女,刚从烟波岛的对岸款款走来;车马侍从,便在曲江池的身边整装待发。
更为吸引目光的,是那些文人骚客们。
他们一手提着樽壶,一手捧着酒杯,或弹琴,或吹箫,或吟诗,或作画,醉倒在笙歌的画舫之上,悠游宴乐于曲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我在一届届登科及第的才子中间,试图搜寻历史里那些熟悉的身影,然而令我心折的委实太多。诗词歌赋,渐渐汇集成了一条河流,我看到有人将脚下这条河流,称之为——曲江流饮。
曲江流饮,这名字如此动听,背后却不知流淌着多少失意之人的青春与孤独。
这些刻在石头上的诗魂啊……
就好像被千里江山颠覆了的山明与水秀,这曲折的湖水,一日日从地上流到地下,一日日从白昼流向黑夜,终于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裂痕,从山尖流到深谷,流着,流着,逝者如斯夫。
终于,与时间汇合。
马嵬坡前,唐明皇与杨贵妃挥泪诀别,却独独忘了心爱的曲江。
曲江池像一个失宠的妃子,从此跌入历史的尘埃,再不复当年的模样。渠道于是萎靡,于是干涸,千亩水光,一夕之间变成了陆地与农田。谁能想象得到,安史之乱爆发的如此猛烈,带来的破坏力,又是如此的惊人。
悲壮的秦之声渐起,随着而来的,是梆子有力的鼓点。一幕幕莺歌燕舞的柔情,一段段金戈铁马的厮杀,一声声长河落日的喟叹,都被尽数融进了秦人的秦腔乱弹里,哇呀呀呀呀,历史,光阴,乃至于爱恨情仇,皆在嘶吼声中消弭于无形。
附近,有寒窑遗址公园,脑海里忽然闪过王宝钏的面容。台湾有一出歌仔戏,唱的便是那薛平贵,“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昔日,贵为丞相的王允,在长安城内高搭彩楼,一心想为三女儿宝钏招赘乘龙快婿。不料,这王宝钏效仿前贤女杰,在登楼选婿之时,将手里彩球独独抛赠于贫寒之士薛平贵。——她一眼见到这玉树临风的白袍小将,便芳心暗许,情难自已,然而高高在上的相府,又岂容得下这般儿戏?后来王父果然震怒,遂与女儿断绝关系,父女二人击掌,誓不相见。曲江之畔,孤独的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她的爱情故事,在秦腔《红鬃烈马》里,从此成为了一段脍炙人口的唱段。
我不了解生死之间的守望,这其中更夹杂有多少跋涉,多少叹息,乃至失重的灵魂,苍白的青春……但我熟悉曲江池。我很清楚历史的大火,不但可以焚书坑儒,也能点燃文人心头的热血。
这盛唐之音,挟裹着苍凉的风声从远处刮来,一直穿透了曲江池的前生。终于,蝙蝠用翅膀把暮色合拢,曲江池从此在黑夜里沉睡。终于有一天,地动山摇,深幽的暗谷,再度涌出了一丝亮光。水泥和沥青,重新揭开了历史的封印;石灰和油漆,再次谱写着汉唐的新篇。
昔日的曲江,一片天然池沼,称为隑洲,建有著名离宫——宜春宫。如今的曲江,彰显了秦汉雄风,传承了隋唐源脉,跨原带隰,湖泊连延,可谓历史盛景的完美再现。立于曲江,俯仰之间,这一潭千年不曾断绝的等待,谁又能与之相望?
这重生之过程,是如此的百孔千疮,承受着千刀万剐的苦痛,孤独,羸弱,爱恨,往事,顺从,依附……棱角被磨平,容颜被移换,豪情被摒弃,我们面对的,是如此热闹而又如此落没的空壳。
曲江池,她的魂还停留在唐朝,迟迟不愿醒来。
离开了池沼的水,依然可被称之为水,可这失去了水的池沼,是否还可以拥有波光粼粼的骄傲,继而接受人们的景仰,赞叹乃至顶礼膜拜?历史如水,王朝交替,恰似潮涨潮落。没有水的曲江,如同被毁弃的城垣,那是永远的废墟。
三
曲江的晨曦是寂静的。
有淡淡薄烟,萦绕在湖光山色之间。偶尔三四游艇拍水而过,连艇上的马达声,也是悦耳的。即使惊起了岸边的雀群,片刻喧嚣,很快也会重归于寂静。这里的鸟雀似乎并不怕人走近。也许,比起那些驻足于岸上的游人,它们更像是这里的主人。在自己家园里闲庭散步,在纷飞的柳絮里怡然自乐,蘸水洗羽,宛若方外之仙客。
若论曲江之美,当是在这样的晨光里。
堤岸两旁,除了飞舞的柳絮,水面上,更多的是一些杨花。看着它们飘飘摇摇,如同吃醉了酒一般随风跌入江湖的模样,我似乎明白了它们的渴望:这里的湖光,对它们而言,永远是温暖的床。
曲径通幽,在落红深处行走,仿佛进入了一个弥天的大梦。梦外是山水,梦里是唐朝,而人,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流连,一时江山如画多少豪杰,连心底的故乡,也一齐飘在了云端之上。
——如果站在桥上远眺的话,还可以看到岸边有一头玉雕的白龙,正在往湖里吐着细长的春水。
此时,若赏曲江之媚,当是在此时的微风里。
凉风有信,吹在身上却很温柔。来时,我只穿了一件绿色格子衬衣,无心之举,却仿佛和这儿,融成了一体。湖水始终是暗绿色的,柳堤始终是绣绿色的,这山水之间,犹如年代久远的铜镜。岁月的尘封,从此被曲江层层清波所点破,在微风荡漾中隐秘不言。骤然间风大了起来,狂风卷起柳条,抽打着人影,云层也如泼墨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越来越低,终于下起雨来。水面于是氤氲起一层青灰色雾气,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一切都涨满了水,一切都充满了绿意。
湖上雨点如注,天地一片白光。
雨势渐大,水面层层叠叠,一时间珠落玉盘,空谷仙音,如闻天籁。再望不见雨雾中的紫云楼,芙蓉苑,铺天盖地的就只是风,就只是雨,就只是水,就只是光,如同从天上撒下一张密密织成的渔网,把你我罩住,再也无法挣脱。
雨后的曲江,分外的妖娆。湖水织起云锦,容易教人想起《鹧鸪天》里,那明灭重叠的小山。隐隐约约的山岚,被来自都市的霓虹一照,红绿之间,辉映成趣。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以为会看到一艘渔舟,或者带着篓子,或者摇着小桨,嘴里哼着快乐的渔歌,去采摘红菱,然而就在我翘首以盼的时候,却分明看到了一艘光鲜亮丽的游艇。
鸟声依然清脆,脚下的曲江,却忽然间离我好远。
人们极其精确地认识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现实都是虚无的,天光云影之后,只剩下一潭守望的目光。正如我曾经在一首散文诗里写到的那样——所有的船,最后都会走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永垂不朽的。一座古城的历史,深沉的让人惶恐不安。
四
如果曲江的晨曦是寂静的,那么曲江的黄昏,则要沧桑得太多,古典得太多。就连归来的双燕,在落日的余晖下,都有了大唐的遗风。游走于曲江水榭楼台之间,眼前的建筑,尽管融入了人工的斧凿痕迹,更多的,却是天生的自然情怀。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地也许不适合隐遁,却似乎又带有道家那种独特的超然。
我想,倘若人心,真需要寻找一块桃源的话,那么这里刚好可做停歇之所。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千百年前,在这烟雨蒙蒙的江边,在这亭台楼榭里面,那些对酒畅饮的诗人们。
此时,若闻曲江之歌,当是在斜阳西下时。
当他们翩翩而来,酒至酣处,在长亭之外,便留下了“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的写意;当他们挽起袖子,骑在马上,眼看春风无限,于是又有了“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的风流;而当他们系马垂杨,凭栏而望,在暮色中央,就多了“落日行人渐无路,巢鸟乳燕满高楼”的乡愁。
他们的时代,是诗酒趁年华的时代。
所以我注定是来迟了。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烟波岛上的荷廊里,看周围人来人往,水中浮萍点点,水底有游鱼,水上有鸳鸯。一切还宛若当年。人群之中,似乎韩愈,张籍,还清癯地站立于岸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带着红尘深处的一粥一饭,可这些却不是此行我要寻找的那可诉衷肠的清客。就在失落惆怅之间,却忽然福如心至,人生得一知己,实在太难,而眼前有此美景,岂不胜人间知己数倍?
心结解开,眼前天地也陡然一变。
当我阅尽千帆,合衣而归,心底却像赶赴了一场千年的约会。曲江的美,让我忽地想到了如今的潮流词——任性。曲江池,确实美得有几分任性。要一个人独自来面对这些生命中的风花雪月,还是太残忍,还是太寂寞。
祝福西风。
一个人去曲江的时候,确实有这么一层意思,然而这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谢谢朋友美评,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