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忆】冬天的记忆(散文)
记忆在左,怀念在右。沿着时间的河逆流而上,在那或是砾石杂陈,或是怪石突兀,或是淤泥板结,或是绿草如茵、野花烂漫,或是桃树夹岸的河滩上走过,常常让步入中年的我内心充满了温暖、感动、幸福、怀念。甚至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大西北奇寒的冬季,也变成了南国阳光灿烂,海水轻轻扬起浪花的美丽海滩。我也变成了晒日光浴的少年。
一
我的父亲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因为这个原因,我就有了两个奶奶。为了能在称呼上清楚地区别开两个奶奶,我们就用父亲生母村庄的名字命名,称为“庙坪奶奶”。
我的家和庙坪奶奶的家不在一个村子,连接我们的是一条长长的苦水河——祖历河。沿着两岸峭壁高耸,碎石、烂泥、沙粒杂陈的河滩走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庙坪奶奶的家。祖历河的河水平时并不大,但到了夏秋季节,遥远的山后面会下雷阵雨,我们的头顶虽然晴空万里,但祖历河会突然发起洪水,猝不及防的行人有时候就会被浑浊的洪流卷走。夏秋季节,年少的我一般不会独自一人去庙坪奶奶家。到了冬季,特别是腊月,庙坪奶奶每年会托人带话,让我某日一定来看她。这一日一般就是庙坪奶奶家新磨了白面、压了胡麻油、炸油饼的日子。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在夏季收了麦子之后,先将麦子运到打谷场摞起来。等到了三九天打谷场地皮冻硬之后,才将麦子在打谷场里摊成一个大大的圆饼。男人从容,甚至悠闲地赶着毛驴,毛驴拉着沉重的石碾,干燥的木制夹板吱吱嘎嘎叫着,像唱着诗经里重章叠句的国风,一圈接一圈地从麦秆和麦穗上碾过,直到将沉睡的麦粒从麦壳里唤醒,跑了出来。不像现在,一切现代化了,麦子一运到打谷场就被脱粒机给金黄的麦粒、洁白的麦衣、长长的麦秸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分了家。当麦子碾好后,人们就将麦秸挑起来,堆成一座高高的柔软的山。男人们举着木锨,借着寒风,将黄澄澄的麦粒和洁白的麦衣高高地抛到空中。轻飘飘的麦衣随着寒风,雪花一般飞舞着、旋转着落在早已扫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金黄的麦粒并不能随风飘走,在抛起的瞬间就像无数激动的娃娃一样,挥舞着手臂呐喊着落了下来。有的落在了男人的脚下,有的落在了拿着大扫帚埋头轻扫的女人的头上,更多的则落在了伙伴的身上。
等到最后扬出了一堆堆金黄的麦粒的时候,孩子们就撑开麻包口,大人们用木锨或者簸箕将麦粒装了进去,一同装进去的还有大人、孩子的笑声。过不了几日,有钱的人家用架子车将整袋子整袋子的麦子拉到县城,在钢磨上磨出白花花的面粉;没钱的人家在磨坊里套上小毛驴,一点一点用石磨拉。这和当下大款们讲究天然,吃石磨面粉,一般人家全都用钢磨磨的情况正好相反。这大概也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一种表现吧。
庙坪奶奶家的面是钢磨磨的,雪白雪白的。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和我最小的叔叔在一个学校读书。到了炸油饼的日子,奶奶让叔叔带了我一起去她家,当然不说是要炸油饼,只说是奶奶想我了。
放了学,沿着沙砾铺成的公路一口气跑上半里路,就进了已经结冰的祖历河,一条弯弯曲曲的洁白玉带就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像一群抢夺财宝的小强盗,急不可耐地扑向了玉带。时至今日,这条玉带已经断流了,成了几粒散落的纽扣。小叔是个极其贪玩的人,他总能想出许多新花样来玩。他指挥我们在沙滩上助跑一段,然后在冰面上滑行。因为祖历河的水势比较小,冰面不是很平滑,我们滑不了多远就会被突然冒出冰面的石块挡住,经常会因为来不及停下而狠狠摔到在冰面上。这种玩法不久就引不起大家的兴趣了,虽然明日照旧还是要这样玩。
当我们四处猎奇的眼睛忽然发现村民刨冰蓄水时运剩的冰块,欢快地笑着,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在那晶莹如玉的冰渣中找上一块自己认为最干净的冰渣塞进嘴里时,小叔有了新的玩法。他指挥我们各自找上三块冰块,一块垫在屁股下,两块垫在脚下,簸箕一样地坐下来,两只手被两个人抓住向前拖滑。这种玩法虽然不错,但结果往往是人滑到前面去了,屁股下的冰块丢了。
如此几番轮换,等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庙坪奶奶并不批评,只是让我们赶紧上炕暖着。暖着暖着,我就睡着了。在睡得迷迷糊糊极其香甜之时,被庙坪奶奶慈祥、温暖的声音唤醒,随之一股热油饼的香气钻进了鼻孔。庙坪奶奶在一个雪白晶莹的大瓷碗里装了三四个大油饼,放在我枕边。我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连声说“不吃”,但庙坪奶奶连推带哄,非让我吃了两个才行。那油饼里还飘散着小麦和胡麻的芳香,咬上一口,酥软香甜,睡意全无。
二
我的家乡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一过腊月二十三,小年就开始了。这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子都开始串门子了,女人们拿着新糊好的鞋底,坐在一起做着针线,谈论各自的孩子、老公,年馍的样式,年货准备的情况……男人们则打牌,谈政策,争论历史。孩子们白天在堆满柴草的打谷场上“接电线”“打沙包”“捉迷藏”“打垒球”。到了晚上,就四五个人聚到一户人家,占据一间房子,坐在煨得热热的炕上,围着一个方方正正、擦得锃亮的杏木炕桌,开始通宵玩牌。我们当时最爱玩的是“打升级”和“斗地主”。我们玩的“斗地主”和现在网络上流行的完全不一样。我们的斗地主不限人数,有几个人都行,其中一个人发牌,一人一张,直到将牌发完为止。然后将草花、方块、红桃、核桃各自整理在一起,按照次序轮流将牌扣到小炕桌上让其他人猜是什么牌,猜对了,这些被扣的牌全部拿走。猜错了,按照扣牌的点数的和交出相同数目的牌。10和10以下的牌就按照牌面的数字算,AKQJ每张算五毛,最后看谁的“钱”多谁就是地主。这种看似没意思的玩法,当年我们玩得不亦乐乎,往往就是一个通宵。想在想来,可能是当时太想有点钱了,在现实中无法得到,只好到虚拟的世界里过一番瘾。
有时候早上起来,院子里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晶莹剔透,闪着钻石一般的光芒,最上面的一层雪花的花瓣,哪怕是最纤细的脉络也清清楚楚,使人不忍心将脚落在美丽的精灵上。出了院门,抬头望去,但见田野里白茫茫一片,潮湿的雾气泛着淡淡的青紫的光,如梦如幻。山上脱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老榆树和枝丫横逸的灌木,一夜之间丑小鸭变天鹅,一个个都成了玉树琼枝,翩翩仙子,正应了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时候,自己也仿佛走进了银装素裹、美丽神奇的童话世界,顾不上冷飕飕的寒气往皮肉里钻,也要饱览一下美景。
冬天是一个寒冷的季节,也是一个美丽的季节。曾经与我一起走过少年时美丽冬天里的人,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还在生活中苦苦打拼,也有的已经安闲自在地享受着生活。有的从未联系过,有的偶尔联系,有的经常相聚。不论怎样,那些一起走过的冬天,都鲜活在我的心底,像神奇的雪莲花,总在寒冷的时候发出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