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又是冬至了，我来看你们了，和以往一样。天，和以往一样冷；心，和以往一样痛，甚至更甚！
　　 奶奶——，你是88年就早早走了的，拼断了你生命最后一根枯涸的弦，都没来得及再喊一声在学校读书的孙儿我，就匆匆走了，就像每次为了生计出远门一样，怕我知道了，在后面哭着追。那天，天在旋，地在转，我一路脚步踉跄，泪雨滂沱，昏昏然从学校直往家赶，扑到你怀里，贴脸喊你，撕心裂肺。我知道，这次再哭奶奶你也听不见了，回不来了，于是眼前一黑。——醒来后直到现在，几十年了，奶奶，我一直都在怪你，埋怨你，真的，奶奶，一直。——你才63呀，不该走的那么急的，完全可以歇一歇再走的；真的，你不该的。
　　 爷爷——，我知道，奶奶走了，你的心给挖走了一半，你用头咣咣撞着棺木哭着喊妹妹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眼前。你一心想随奶奶去，只是泪眼横流里见身旁还有我在，两人还得相依为命，你就忍着悲痛留下来多陪了我几年。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太痛太想奶奶了，怕她一个人孤单，毕竟娘家在江北，却嫁在了江南，埋在了江南，孤单是肯定的，奶奶确实需要你，我知道。93年，爷爷你最终也走了；走时，你也才73。爷爷，你走时最后一刻，恍恍惚惚中，还在用已不能转动的眼睛在影影憧憧的人群里寻找孙儿我。——可不孝孙儿我，却还在千里之外呀。痛！除了痛还能有什么呢？但，爷爷，你也该再等一等的呀，毕竟我已经开始挣钱了呀，你哪怕喝一口我替你买的酒，抽一口我给你带的烟再走不迟呀！爷爷，你怎么能这么急得去见奶奶呢，这么多年都等了，奶奶也不会在乎你多喝一口酒，多抽一口烟的功夫呀，何况奶奶要是知道你能喝到我买的酒了，抽到我捎的烟了，她会多高兴呀，她决不会让你急着去见她的。——对此，爷爷，我也怪你，真的，一直怪你。你走的那天，千里之外得到电报，人群中我疯了似的咚咚捶着墙怪你。
　　 爷爷——，奶奶——，你二老走后加起来的年岁也快有五十了，我也四十好几往五十走了，——爷爷，奶奶，一生没有生育的你们，带我时的年纪也正好五十呀！到了五十我才慢慢懂，到了五十心才更会痛！
　　 爷爷，奶奶，我还不到五十呢，生活就把我压得身心疲惫，精力憔悴。我一直想问问你们，在那艰辛缺衣少食的年月，你们何以五十了，该稍微歇一歇，清闲一下自己的晚年了，这个时候却带了我？在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生命就要陨灭的艰难岁月，你们这是要把本就羸弱有限的血肉之躯再匀给嗷嗷待哺的我呀！对此我一直感恩感激着，但也一直不懂着。我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幼小时我不懂，你们也不说，说了我也不明白。如今到了你们带我时的年纪才慢慢有些懂了，——懂了，可你们却已不在了。不经历岁月旅程的磨砺怎么能懂生活生命亲情的意义！难道这是命定？——在五十这个能懂愿懂渴望懂的点上，我不是坐在床头凳头或灶头来聆听你们二老的教诲，领悟你们岁月操劳的点滴，却只能在坟头，在一蓬篙草里，在记忆的深沉里，在你们为我所作的一切辛劳里，在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泪眼婆娑里，在我无尽的思念里，来独自悲凉凄楚感受。这是何等的寂寥，何等的萧瑟，何等的落寞，何等的凄凉，何等的孤独呀！——悲痛呀，悲痛！
　　 爷爷，奶奶，今天孙儿在这里，在你们的坟前，要和你们完成时空的倒转，灵魂的对接。该是时候了，该把你们的好，你们的爱，你们的无私，你们的人生，你们为了我宁可自己像流星一样毁灭，这一切记录下来了。我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着烟消云散了，任由它们随了你们一同去了地底下呀。我不能忍受，也决不能够。美丽她该永存，尤其是灵魂之美。是的，爷爷，奶奶，应该是这样的。肉体我已无法挽留，灵魂我决不能放手。我要把飘逝了的重新集聚，散落了的重新缀起，暗淡了的重新点燃，埋了地的重种到心里，远离了的再拽到眼前。我深信，时光可以倒转，心灵可以感应，灵魂可以对接，一切美的可以重生。爷爷，奶奶，你们用你们的余生哺育了我，在这个相同的年岁点上我懂得了，我要穷我的毕生来书写丈量你们的一切。当我知道了这个意义，我婆娑的泪水也将荡漾出如花般的美丽。
　　 坟前紫烟，缭绕、弥漫、氤氲、会聚，和着供品一起静静默默久久不散。坟头蒺藜，瘦零零的树茎，支着片片细小的翠叶，在冷风里沙沙地摇曳着，像在述说，像在悲戚，又像在给我指引。下面是安息着你们二老的墓冢，只是，我已不能看到你们二老疲劳酣歇安详的神情，我只能用大脑想象，心灵体念，来进入你们的世界。那里是暗无崖际无边无垠的深邃，那么漫长，那么久远，那么空阔；漫长的可怕，久远的可怕，空阔的可怕。再往前，时空弯曲了，仿佛又回到了生的边界，终于见了亮光，先是遥远的，有点模糊，有点纤小；再后来，就渐渐近了，更近了，影像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个被岁月贫困、人世间的饥苦寒凉，压迫得早早懂事的十三四岁坚韧顽强的瘦小姑娘。难以想象，十岁就卖到了地主家里，现在的孩子懂都不懂动不动还哭的年纪，她就承担起了繁重的无休止的劳作，没有一点报酬的劳作像牛马一样，甚至还不如；有家近在咫尺却不能回。在一个冬夜里因了一个小小的疲困而犯下的差错就迎来了一顿鞭子，条条血痕深深印到了心里，幼小的心灵终于知道了反抗。那天半夜，疼痛火烧火燎，幼小的心灵再也睡不着，脑际好像有天神在喊:孩子快逃命去吧，在这里你除了等死没有别的出路。外面北风呼呼介响，刮在屋檐上树叉间像鬼在哭、狼在嚎；还有几滴凄零零的雨，不时噼里啪啦打在窗棂纸上咚咚的鬼响。夜，黑的可怕，冷的可怕。大家缩着脖子蜷着身子尽量往被窝里躲，那个十三四岁的瘦小姑娘——就是后来带我的奶奶，忍着痛，睁咧着眼，黑暗中摸索着计划着坚定着，把属于她的所有破破烂烂的衣服都认真用心穿好，还没忘了叫上身旁隔壁同样苦难的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乘着风雨凄切黑夜的掩护逃了出去。一路逃，小男孩被无尽的深一脚浅一脚的黑夜吓得直哭，瘦小的你还要背起更小的他，冷风苦雨跟着你一路送一路哭。无尽的黑夜呀，哪里是这可怜凄苦女孩的家？
　　 后来这个小男孩跟着你逃难到了江南，学了个照相的技艺，解放后日子过得渐渐红火，并没有忘了你奶奶对他的好，我幼小的记忆里他常来看过你，他女儿结婚奶奶你也去的，他外孙女还当过中央台的节目主持人，后来我结婚时的照片还是在他那拍的呢。他那时已经年老，我向他提起了你，结果说到你早早劳累去世，他老泪众横，相互不免又是悲痛一场，最后我给他钱，他硬是不要，我走时还是扔在了他的桌上。奶奶，我受你的教导，总认为你对他的好那是你的，我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奶奶，你说孙儿做的对吗？奶奶，到这里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奶奶，让我停一停再和你叙说，——好吗？……
　　 奶奶，据你后来自己对我讲的，那天你考虑到你逃后地主肯定会到家里算账，你就先到了家里。你父母望着你幼小嫩弱的身上条条的血痕，不忍再看更不忍再让你去了，一家人当夜都逃了，反正茅草棚里啥也没有。只是，那夜的寒雨苦风掩盖了你们逃亡的声响，也把你们给冻伤冻苦了，你的父亲就是这么着死的。来到了江南，长江之边有的是芦苇，你和你的母亲有的是勤苦能干的双手，割点芦苇编织编织，找几根竹竿撑一撑，就是家了，又可以在新的天地里生活了。外面虽然依旧寒冷，但毕竟江南已是阳光明媚了。
　　 后来没多久你就来到了爷爷家，相对于你家的孤零零冷清清，爷爷家弟兄姐妹众多，由于你和爷爷聪明能干又都坚韧顽强经历过风雨，一人都能独挡风雨两人世界更是劈波斩浪，一个把桨一个掌舵游刃有余。一个普通平民家的日子在解放前的旧中国能这样，足以让人羡慕。于是众兄弟侄儿们总来分点好处，这也倒没什么；奶奶你一直没有生育，爷爷的众兄弟侄子就是亲人。可气的是，爷爷最小的兄弟，不争气，终究犯了事进了监狱，那时的监狱只要有钱就能救人，你用当时毕生劳苦所得两千块大洋，把他赎了回来。旧社会，两千块，一个上好的劳力忙一年也没几块钱，想想就知道奶奶你的心有多么的宽广！为了他少惹事，你们又像父母亲一样帮他取了老婆，想以此拴住他的心，为了让他今后有点压力争点气，说这钱是借给他的今后要还的，多年后我见过这红借条，暗红色的底子，毛笔写的墨字，上面有许多长辈的手印还有地保的（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当然还有爷爷他弟弟本人的，奶奶你一直藏放在麦缸底下几十年。为了扶持他，他两个儿子小时候你们一直帮衬着，有啥好吃的好穿的总记着他俩，并想在他兄弟俩里面挑一个大的当儿子养，这也是多年后你二老不在了那个小的叔叔亲口对我讲的。这样一来弄得其他弟兄都有意见，说都是弟兄你咋有偏心，你们就尽你们的力尽量都帮衬着。其他的受你恩惠相对少的都知道感恩，那个受你恩惠最多的，结果耍赖，自己日子不好过了，吵架时居然说你为啥要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他在里面好好的，有吃有喝，是你把他弄出来受了生活这份罪。他老婆常被他打的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常来你这儿哭述，他就绑起她不让她来。我不是医生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想啥，难道是为了不想还债？那也没有必要这样费心机。奶奶你说的，这么多钱当初能给他就没有打算再要回来，他的能力在那明摆着。那他这是为什么？谁也说不清，只能说，一个心智异样不全的人是不适合组织家庭养育子女的；癫狂的虽只是自己，害了的却是妻子儿女。他的妻子年轻时一次一次的上吊喝药跳河割腕被奶奶你像有灵性似的救过不知多少回，之后，终究还是死在了床头的一条裤腰带上，除了伸曲的黑紫色的舌头，痛苦得像是在对前去围观的人群诉说着什么，脸上表情平静安详。没有对死强烈的渴望，没有对生无尽的厌倦，她的面容定不会如此安定。悲苦凄凉了一生的女人啊，终于得以解脱了。奶奶，你知道吗，你死的那天，那老头子死活不让他老太婆来，由于就在隔壁，我们的亲戚加上临近小队里的人都来了，人满满匝匝的，能不有人去他家吗？大家都说了，老头才没法子放了老太婆，老头自己当然没脸来。老太婆在人群的掩护下挣脱了束缚，疯了似的横穿过我家菜地就哭扑到奶奶你灵前了，悲天恸地。奶奶，那天我是亲眼看到的，她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姐姐呀，你走了，今后我的苦对谁说呀！姐姐呀，多年了，虽然我就在隔院子却不能来，你不要怪我呀。每到夜里我知道隔壁住的是你，我有什么委屈难受可以朝着这边屋子在心里对你诉说呀！——姐姐呀，你走了，我今后将怎么渡过这漫长的夜呀？”奶奶，那天你这个可怜的妯娌，哭得两腿绵绵，回去是人搀扶着走的。没过两月，她就把本来血淋淋瘦筋筋的肉体给了一条经常被用来绑她的裤带，在她受过无尽梦魇的床头，自己把自己的生命安静地给掐灭了。因为奶奶你走了呀，再也不会有人暗地里透过窗棂关心她了呀。养的儿子媳妇别说关心，连瞄都不瞄她老两口一眼，还常常老人这边淘米洗菜那边上水头刷刷洗洗着马桶，这是怎样的人间悲凉呀！
　　 奶奶，我还要告诉你的是，你走时老头没有来，爷爷去世时，他来了，不久也死了，死前，我从外面急匆匆回来去爷爷坟上悲天恸地间，他见了，特地来我房前墓旁看过我，只是默不作声，面容已老态龙钟，步履已趔趄细碎，当时我已看出他生命已摇摇欲坠。没出月就死了，很悲凉。丧是在小儿子家发的，大儿子家就几步远，人都没有去。到了要火葬出门走的那天，竟教导两个幼小不懂事的孙女去闹场，拽着棺材干嚎着不放，说是舍不得老人走。人世间的剧幕有时候观众和演员是分不太清的，角色常会倒转。多年后，这个不管老头死活的大儿子她孙女也长大大学毕业了，因事再提及此事，在人群中跳着脚骂他爷爷奶奶说:“老不死的你不忠不孝也配管我？”原因是啥大家懒得管它，只是囧得新一代的老的哑口无言。奶奶，我伤心的时候却讲了这么个人间剧幕给你听，其实我知道，要是你在或许这些你就不会让它发生了。嗨，你不在了，我还要唠唠叨叨跟你讲这些人间繁碎演绎之事更让你烦心，真是不该。
　　 爷爷，奶奶，在这里你让我懂得了做人的深奥道理，天地的公允明晰；读懂了伟大与渺小，卑贱与崇高，幽暗与光亮，熏陶与墨染，自然与人性。爷爷，奶奶，你们没读过什么书，但你们的行为和着春天的麦苗一同生长，秉着天地的润泽灵气，朴实自然无华间更显美丽宽阔敞亮，也许是没有儿女，爱就开阔了去，就只知道了放光与布施——我做你们的孙儿那是上苍的恩泽。为此我感谢你们爷爷奶奶，感谢上苍。
　　 可能是经历了这些事，你们的心里有了波动，就从别处领了个女孩，就是我母亲。辛苦把她带大成人，本想嫁给本族，结果碰到公社合作化，吃大锅饭，重分私有财产，人等同了物品开始了划分成分，生活又变得苦难落寞，母亲就嫁了别处一个更贫的贫农，就是我的父亲。里面的心酸，爷爷奶奶你们就自己回忆去吧，我就不再叙了。总之家又空了，你们又在寂寥中落泪了，于是在你们日子最为难过的时候，我来了，命运安排又该我来了，来吸吮你们残余的身躯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