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浪底像一道捆龙索，捆住了千古黄河的浑沌和狂傲，索来了龙鳞般的清柔涟漪。引得日月星辰、蓝天白云纷纷落脚，万古秃山返老还青，连狰狞了亿万载的石峰也舞翠挺秀，争宠争爱。天下游船、游轮、龙舟、画廓、游人墨客更是醉迷这天上人间般的湖光山色乐不思蜀。
　　 但是，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孟春的一颗艳阳，却顾不得这迷人的人间仙境，把一切目光都聚焦了北岸的千丈崖。
　　 红里泛黄、黄中吐红的千丈崖，端盘子似地端着半崖上一座小小的土窑院。三眼没了门窗的土窑，骷髅似地瞪着黑糊糊的眼窟窿，张着空洞洞的大口。没有水，没有电，没有任何生活器具。可以想象到移民、清理库容的铁腕，只把搬不走的原始土质地貌留在了这里。这原本下一半是石、上一半是土的千丈崖，亿万年里天崩地裂不动摇，落霞飞虹没动心，如今却已大半截委身于碧波柔水，昔日的腰杆，软酥得哗哗塌方，只塌得静静碧水砸起浊涛，远山近绿冲刷着洪水，活像又回到了黄河的往昔。
　　 眼看千丈土崖的下身就要被掏空，就要端着小院扑进无边深水，一位土衣土着、年过八旬的老人，却还死死抱着小院阳光下一株合抱粗的苦楝树稳风不动，大有千丈崖昔日的气度。只见他喜滋滋地痴迷于久违的黄河咆哮，串串泪珠纵横不去一脸喜色，完全不顾急火般赶来营救他、却被巨浪赶得不得不退避到远远的彼岸的公安、武警、消防、紧急情况救援队伍和所有游客、游船催他赶快逃命的山呼海叫。就像他划来的那只单桨（桨，当地人叫篙，‘背着篙撵船’的语汇就出自这里）小舟，泰然自若地泊在唯一一条从小院斜斜远伸到水域的小路口。
　　 是恶作剧？不像！是傻了？了觧他的说他可不傻！那他为啥恋树不恋命？为啥泪流纵横？咋还纵横得一脸喜色？
　　 让世人骂透了凶暴的万里黄河，只在这马蹄似的河段，才显出它特有的两重性。河心，也就是马蹄的中心，万马狂奔般的狂浪，带着大地的战栗，直出马蹄口，似乎在喧嚣驰骋万里的雄健，又像是宣泄壶口也发泄不了的愤怒。而河两岸，即马蹄的两边，没能冲出马蹄口的回水，却乖巧地沿着半月形的马蹄沿，回旋着黄河女儿般的温柔，女儿酥手般绵绵上朔到两里以外，又扑向情人骠悍胸膛似地投入河心的巨浪。这就是黄河小浪底上游的天下奇渡——马蹄窝。
　　 相传上古贤王虞舜，自山西南端的历山骑马南下推行教化，遇上野蛮黄河的横加阻拦。这大舜王想，若不能教化眼前的暴河一二，何谈教化整个天下！便不顾命地纵马强渡。这天赐龙驹纵蹄一跃，直跃对岸。只是后蹄登岸时没能踩稳，陷落浪涛。多亏情急之下，那天生龙驹狠狠踏了黄河一后蹄，弹了起来，又借纵起的浪涛之力弹上了岸。这一马蹄踏开了大舜教化天下的第一脚，也踩出了黄河最恶的狂浪和最柔的温顺，踩出了万里黄河唯一的马蹄窝，才有了天下独有的黄河奇渡——马蹄渡。
　　 这是秦晋豫三省的交接地。北属山西，南归河南，上接陕西。只见一叶单桨小舟，沿着马蹄上端北岸的上朔柔水，缓缓驶入中心巨浪。突然小舟像跨上俊马的骠悍骑手，驾上群马狂奔的浪涛。驾舟的青年男子，一枝篙左右飞点，点成了一朵花。就在群涛即将冲出马蹄下口的千钧一发，小舟猛一跃，跃上一个浪头，一个斜跨，跳下了浪背，被那红酥手一样温柔的回水，接应到南岸，挽到了南岸的马蹄上口。当过河的客人下了小舟，小舟又进入北渡的奇观。
　　 一天，小舟真的搭上迷人的红酥手。
　　 这舞篙的年轻船夫名叫明篙，家就住在北岸千丈崖上的独家土院。这明篙十六岁上，可怜父母双双葬身于突然开裂的河心冰凌。都是那天杀的蒋、阎大战。晋军等不得冰河开冻，逼着父亲带路踏冰过河。母亲放心不下，陪着父亲去探路……
　　 一下成了孤身一人的明篙，只好接过父辈遗留下的篙，为三省过客摆渡过活。这明篙，黄河船夫一样黝黑的皮肤，马蹄窝黄河一样刚柔相济的性情，亮亮的大眼睛，瘦高的个子，飞篙一样利索的身段，篙舞得让人眼花缭乱，舟驯得十指一样听话。不论人够不够一船，好天赖天，钱多钱少，总以过客之急为上，深得三省过客人心。
　　 一日明篙摆渡到南岸，送走了客人，正要回船，忽听一阵急铃般的女子呼叫声，只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漂亮女孩，边追边喊着沿河往上飞跑。大冷天跑掉了鞋子也顾不上捡。原来这女孩在入河的一条小溪边洗衣，看明篙摆弄船看得入迷，手下鲜红的碎花小袄便乘机悄悄顺水溜了，直溜入河边回水，轻盈漂柔得一片细碎红花似地顺水而上，眼看就要随回流溜进河心激流。那缺吃少穿的年头，一件红花衣裳对一个妙龄姑娘来说真不比命轻多少！这明篙见姑娘心疼心急，便生怜爱，不顾顺河而来的碎冰，扑通一声跳下河，一把将那“一片红花”搂入怀中，就像后来把这漂亮姑娘搂入怀抱一样。
　　 马蹄渡虽是三省之交，但却是边远山区，渡河的并不多，一根篙糊不了两张嘴，小夫妻从此小舟当马双双骑，一个摆渡，一个网鱼，马蹄窝里转日月，黄河浪中讨生活，虽说苦点险点，日子紧巴，但两人心里却觉得是牛郎织女的甜蜜。特别是望着抓鱼手脚利马、身姿轻盈妩媚的妻子，明篙品不尽心头的甜蜜。品着品着，常常在驾船中甚至是激流驾浪中，也合上眼醉品起来。日子久了，合上眼也能安安然然准准确确在浪峰、回流中驾舟往返自如。无月的夜晚，鱼儿常常游上水面，夫妻俩为生计所迫，没少在漆黑中张网捞鱼，把自古天下黄河不夜渡的戒律，变成了月黑风高照样渡的神话。把天下奇渡马蹄窝，变成了万里黄河唯一的日夜渡。
　　 可惜这种风浪中的甜蜜没甜蜜几年，就一下祸从天降。
　　 二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秋的一个阴云漆黑之夜。黑得看不到腾空的黄河浪花，也看不见刺向夜空的峰尖，仰望天上甚至没有一丝天光，连对岸中国军队镇守河防的营火，也被夜色捂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往日那特有的警惕灯光，只剩下震得黑夜和天地也不住哆嗦的黄河怒吼。
　　 明篙被大绑在小土院仅有的一棵对把粗的苦楝上，四肢、脖子、身子和树紧紧绑成了一体，一下也动弹不得。已怀上孩子的爱妻楝花，手脚脖子也被结结实实捆在地上的一块门板上，她拼死挣扎得门板不住抖动。长得蛮帅蛮斯文、微笑着的日军特工队长已向明篙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明篙还不答应摆渡皇军特工队过河，他就不得不答应他的队员玩尽楝花。
　　 一向反感队长斯文的特工队员，久久沾不上女色早已熬得胯下擂鼓，何况还没见过这么漂亮水灵的中国女子，一个个裤带松得饿豹子似地，狠不得一翦按住猎物。他们已看透了这个黄河一样不可征服的倔汉子，个个成了满弓的箭。只是忌怕面善手辣的队长，强忍着野猫乱抓心尖的煎熬。
　　 日军攻占了中条山这个西进南下的战略跳板后，西攻潼关碰了一鼻子血，捂着鼻子卷了回来，就把攻占河南当作整个侵华战争的重中之重。日本人知道“山东响马河南贼”，知道这“贼”可不是偷，而是比响马多谋。更知道中国第一智星诸葛亮“日本进入河南死”的预言。大日本帝国军人自信天下没有他们征服不了的民族，可对几乎神话了的神计妙算诸葛丞相一点也不敢小瞧。日军特工队长奉命细细侦探了中国军队从潼关到山东的几千里黄河防线后，更把黄河天堑比作能斩断日军南下马蹄的天刀。但帝国圣战不允许天下任何铁关硬过帝国战马的铁蹄，侵华日军总部根据特工队长的情报，制定了一个绝密的计划。特工队长就是为这一计划，在夜幕一罩上南岸中国河防守军的眼珠，就摸上千丈崖上的这个小土院的。
　　 特工队长深知此行关乎南下圣战的成败，已到谨小慎微的地步。他一摸入土院就塞住了明篙和楝花的嘴。他不带翻译，不允许有说话声，上演着没有任何音响的哑剧。他深知夜深夜静声音亮、传得远，就像马蹄中心的狂浪震得地哑山聋一样，就像河对岸的说话仍能穿透巨大的浪涛声清晰入耳一样。
　　 特工队长雪亮的战刀又一次架到了明篙的脖颈，战刀的震动就像无常的勾魂索，发着森人的寒光。他又一次指指掂着裤子急疯了的下属，指指地上的楝花，伸出了三个指头。明篙明白只有眨三下眼皮的意思。看着明篙虽身子不能动一下，口不能说，但苦楝树摇晃得像个可怕的痉挛病人，就以为这个中国船工不是屈服了就是久勒脖子要断气了。这个时候就是他和他的队员都断气，也不能让眼前这个能决定他今夜成败的支那人死！他们死了还有源源不断的帝国后来者，而自古黄河不夜渡的千里河防线上，只有马蹄窝一处例外，只有眼前这个船工能合上眼摆渡黄河天险。这是他这个帝国最忠诚的特工，小半年才摸到的奥秘。
　　 他顾不得多想，立即取下了明篙口里的毛巾。让他怎么也猝不及防的是，一口鲜血喷了他一脸一下巴，咬碎的牙土枪铁砂似地打得他一脸的生痛。幸亏没打住眼，要不这双眼就再也看不到太阳旗了。紧随一口鲜血的是“小鬼子，畜生，我操你先人！——”
　　 帝国武士和人身的尊严本能地逼他一刀向明篙劈下。十几把东洋刀几乎同时地狱冥光似地闪向了明篙，眨眼一个大活人就会成为肉酱。
　　 三
　　 十几道寒光明明已闪入明篙的眼窝，明篙可喉咙一声楝花刚喷出唇，只觉比寒光更快的黑糊糊手影一晃，所有的刀刃都截止在明篙的头上。而就在所有的利刃还没收回的一刹那，特工队长已扔下刀拾起毛巾再次塞死了明篙的口。
　　 特工队长一只蒙上布的手电，夜狼绿眼一样照着，沿着唯一一条小路飞跑到河边，就像是跑在自家门前路上一样熟悉自如。可以想像他已悄悄在这条小路上摸了多少个来回。他虽知跳进黄河洗不干的谚语，还是相信这河水能洗去他一脸的血光之灾，更要到河边好好听听看看刚才明篙那一声惨叫是否惊动了一向高度警觉的对岸。
　　 凭着高级特工特有的眼力，他不仅隐隐看到了河心刀山一样的浪尖，更清晰感到了那刀山的不可抗拒的震慑，他感到眼前滚滚的黄河已震酥了他的一身骨头，就像明篙这个黄河汉子一口血牙喷得他顿感气馁一样。
　　 也许换作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会将明篙一刀劈了，放弃这蓄谋已久的计划，可他毕竟是经过帝国最高训练的精英，有着天下特工所没有的耐力和城府。
　　 突然，一种不祥的警觉闪过他的脑海。他知道下属们对天皇的忠诚和神勇是毫不含糊的，为天皇而死已成为他们最大的愿望。但天皇的至圣仍抹不去他的武士们的七情六欲。他的下属常干出管不住胯下的丑事，已激起了全中国的民愤，使圣战失去了中国孙子兵法中最要紧的和。想到此，他更快地返回了小土院，可惜已迟了一步，一幕惨剧伤透了他的脑筋——他最赏识的一名武士裤子塌在脚腕上，还在已无任何反抗之力的楝花身上……其余有的泄气皮球似地软在地上，有的还在紧裤带。和苦楝树一样不能说话的明篙，挣扎得苦楝树疯狂地摇晃，摇落了一片片绿叶。帝国圣战高于一切的信念，让他的手抓起沉重的武士像抓起一团泥似地，摔到了地上。夜狼眼一样的手电绿光下，楝花的下身已泡在血中，已被肆虐光了身上的捆绑和口中的毛巾。
　　 帝国圣战的大业岂容就此贻误！今晚该是多么神圣又多么重大的帝国使命呀！他毫不犹豫地对着他最心爱的武士举起了东洋战刀。刀下是一张微笑的娃娃脸，笑的是死了也值的满足，是一腔慷慨赴死的神色，就是没有特工队长想看到的帝国武士的豪气，这更让特工队长手中的刀刃愤怒得抖擞。看贯了刀剁中国人成肉酱、尝不够快意的其余武士们，第一次一个个合上了不忍看的眼睛。他们坚信，当他们再睁开眼，一眼看见的必定是同类的肉酱。
　　 特工队长毕竟不是寻常高级特工，一瞬间脑子里一把快刀一刀就斩断了困死他思维的一团乱麻，一个更高明的决断清晰浮出。
　　 唰！唰！几刀，紧跟着刀声绽开眼的特工们，看到的竟是刀刀劈在明篙身上，是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明篙已身无绳、口无毛巾地被扶到了那张娃娃脸前，一把战刀已塞到了明篙手中，队长自己则和那张娃娃脸站到了一起，示意明篙开刀将他二人统统剁了以报仇雪恨。此时的明篙可不管特工队长是何居心，什么也顾不得，碎牙炸胸的仇恨和出膛的子弹似地怒火一下冲向十指，举刀就向那张娃娃脸一股劲风砍下……让所有人都没看出来的是，刀不知怎么一下又回到了特工队长的手中，又怎么一闪电，闪飞了那张娃娃脸，只听扑通一声，那颗娃娃头落入了千丈崖下的黄河，紧接着几乎是同时同声地一声更大的“扑通”，没了娃娃头的百余斤人身，已随着他们的队长飞起的一脚，砸进了黄河浪峰。而那收回的一脚，还没站稳，刀刃就又自己架到了队长的脖子上……可惜这一动作不知怎么就慢了许多，就在队长的人头就要搬家的一瞬，一把飞刀挡住了队长手中的刀，其余的武士们齐唰唰跪下来，跪落了就要砍下队长头颅的战刀。
　　 也就在这时，仇恨与眼花缭乱中的明篙，看见楝花魂似地飘到他的脚下，他正要疯狂地去搂抱，楝花竟一声“等我马蹄窝里洗净了身子……”又魂似地飞起跳下了千丈崖，只给明篙留下了长长一声和黄河怒涛合鸣的“等我——”
　　 特工队长战刀高高举过头，朝着崖下行了个沉痛而又庄重的日本军礼，其余队员也都和他们的队长一样齐刷刷地行礼、默哀。许久，特工队长才无限内疚、痛惜、恭敬地低头向明篙行礼请求——连夜摆渡他们过河并递上了一大把金元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