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家里穷，母亲没念过书。在凭票生活的岁月里，她大字不识一个，却凭着颜色辨认肉票、粮票等，把一大家子的生活打理的妥妥帖帖，丝毫不影响她行使家庭主妇的职责。
　　 小时候，母亲看着我整天疯玩不干家务，便摇摇头无奈地唠叨：像你这年龄，我早给婆家干活儿了。她还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17岁嫁给了父亲，可15岁的父亲还在弹玻璃球。我把这些陈糠烂谷子权当耳旁风，依然和小伙伴们玩耍。
　　 那时，老家做饭用大灶，需要人拉风箱。母亲让我帮她拉风箱做饭，可是，那灶火不听我使唤，我卖力地拉风箱，越拉越填煤炉火却越蔫。我手忙脚乱，弄成了花猫脸，可灶火却要熄灭，眼看饭做不熟了。母亲把我推到一边，不慌不忙地蹲下，拿根木棍把灶火中间的煤捅了捅，轻轻悬了起来，一会灶膛窜出了火苗，饭锅有了响动。我看呆了，母亲真能耐。我问她为啥炉火旺了？她淡淡地说，你没听说过吗？火心要空，人心要公。做人也是一样，心眼公正人家才服你，火心空了才能烧得旺。我听着她一套套的话，盯着她被炉火烘烤的发红的饱满的脸。这是文盲说的话？可我明知，那年，我考了双百分高兴地拿着成绩单让母亲看时，母亲也带着笑容，眼睛却空洞而失望。我睁眼瞎子，去叫你爸看吧。
　　 二
　　 再艰难的日子，过年了，母亲也会给五个孩子添些新衣物，母亲给我买了一双袜子，我特高兴。正好那天晚上，邻居有个叫二丫的小伙伴跟我作伴。临睡前，我便拿出新袜子，摊在炕上跟她显摆，把二丫羡慕的眼睛放光。第二天，我却发现少了一只。我没搂住火，闯进二丫家里，不分青红皂白和她翻了脸，埋怨她偷了我的新袜子。二丫头自然不忿。我俩厮打起来。我比二丫头个头小，肯定是我吃亏。回到家里，母亲见我阴沉的脸，脸上有血印子，知道我闯祸了。我如实说了，母亲立马叫我给二丫道歉，我不去，扭头进屋，母亲追进屋子上来打我一巴掌。我赌气囔囔不服气，几天没理母亲。可不久，那只袜子出现在我的小屋，我的脸霎时红了，才懂了母亲的苦心。
　　 母亲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我们，还有她的精神图腾一一父亲。
　　 我上初中时，在炎热的夏天，每到星期日，父亲就叫上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去解放路大世界吃冰糕、喝汽水。我和妹走在大街上，一路蹦蹦跳跳，高兴得不行。可是母亲从不进冷饮店，活像个受气包站在门外等候，我们硬拉她进去，她说不爱吃。我和妹妹也心安理得的吃着喝着，丝毫不考虑母亲想不想吃。后来才懂，母亲不过为省下几毛钱。
　　 后来，父亲患上脑血栓。一次，我送去三个螃蟹，母亲给父亲肢解着螃蟹，看着父亲吃。而她像忠实的观众在看一幕精彩的节目，津津有味。我在一旁看着有气，问她，你怎么不吃？她竟然说，我吃了有啥用，你爸爱吃就让他都吃了吧。你吃了就犯罪了？母亲不理我，依旧虔诚地看着父亲吃螃蟹。她的一生爱父亲、疼父亲，啥好事都紧着父亲。
　　 三
　　 地震后的第二年，国家给文革中受冲击的干部落实了政策，我们举家从农村老家搬回唐山。
　　 一天，家里来了位不速之客。母亲告诉我，这人是我父亲的舅舅，我的舅爷。舅爷得了癌症，要在附近医院治病，要住家里一阵子。母亲说话时显得很平淡，可我听完气懵了，往事把我拉回到文革时发生的往事……
　　 全家受父亲的牵连举家回到老家，刚到时间不长，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母亲只好去舅爷家借粮食，舅爷勉强借了粮。可母亲临走时，舅爷丢下一句话，以后咱两家就别再来往了，免得我儿子入党你们家给抹黑！母亲听了此话，脸一阵红一阵又白，说不出的难受，但她还是含泪背着半袋子粮食回家。一进门，母亲放下那半袋子粮食，唉！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要不是怕你们吃不饱，我才不要这粮食呢！母亲边说边伤心地抹着泪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落泪。
　　 从那时起，我便恨透了舅爷！两家也从此不相往来，彻底划清界限。
　　 可眼下，这位我讨厌的舅爷一一一个癌症患者，竟然要吃住在家里，还要盖我家的被子！我生气，在家里闷不做声，母亲了解我的脾气，知道我这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她不理会我。她白天仍然为舅爷做可口的饭菜，晚上给舅爷铺好被褥，早晨还要给舅爷倒尿罐。母亲悉心地照料，让舅爷深深感动。他临走时，面有愧色地对母亲说，那年代纯属无奈，我心里一直很愧疚！母亲也满眼含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到啥时候亲人总是亲人。母亲的豁达，也让父亲对舅爷多年的积怨，如坚冰一样慢慢融化。
　　 四
　　 父亲病重期间，母亲经常来我家敲门，莫名其妙地说，你爸都这样了，你们也不着急，换了你们的孩子会这样吗？母亲眼里父亲始终是孩子。当时，我有些生气，因为并不是儿女不孝顺，是父亲也不肯住院了。我们姊妹五人轮流值夜班，守候父亲。病重的父亲，脾气很大，他身材高大，再加上常年瘫在床上，体重达180多斤，翻身难度可想而知。我给他翻身，稍有不慎，身子没到位。他便打着官腔嘲笑我，你全失败啦！我对此哭笑不得。看着母亲站在门口，月光下她一脸的憔悴，一双忧郁的眼睛，壮实的身体开始消瘦，平日里，不弯的腰身却弓着，丰满的脸有些塌陷。我的眼前模糊了，母亲为此心焦，一向坚强的她，害怕失去心里盛着的人。说实话，当时我并不理解母亲，直到后来父亲的离去，看到母亲一双无神的眼睛，那空洞让人感到她的灵魂被父亲掠走，完全失去了精气神。伺候瘫在床上的父亲二十几年，她都没喊过累，甘心情愿默默伺候着她心里最重要的人。父亲走了，她的精神却垮了。没几年，她追随他而去。
　　 母亲走后，婶子告诉我一个母亲的秘密：母亲其实是父亲家的童养媳，14岁就来家伺候公婆和父亲。父亲年轻时，曾有个相好的，是母亲求助舅爷，舅爷以长辈的威严挽回了母亲的婚姻，结束了那段孽缘。作为晚辈，父亲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况且，年轻时的父亲身材高大，长相英武，又是区政府干部，被人倾慕也不稀奇。我不能说他的不是，但我更敬重母亲。她用自己的人格找回了亲情，知恩图报，也守护了这个家。
　　 母亲好像一本无字书，可留给我们的却是丰厚的一生，足够我们学习一辈子，母亲到死不忘为自己填补上满满的尊严。
　　
　　 定稿于2015年11月14日午后于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