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暴风雪
一.
连绵起伏的大兴安岭的南端,有一片崇山峻岭。其间,森林密布,杂草丛生,狼狐出没,野猪成群,可谓是飞禽走兽的天堂。夏日时节,这里山清水秀,树木参天,一派原始生态的景象。到了冬日,大雪封山,地上没了野兽的踪迹,天上没了飞禽的身影,除了一座座白如玉色的山峰和披着晶莹树挂的森林,再也看不到任何有生命存在的迹象。这里的冬天是一个严酷的世界。在山峦叠嶂的环绕之中,有一片丰草茂密、茵绿似毯的草原,它是牧民逐水草而游牧的理想之地。那里的景色原始而又充满生机,就像一幅秀美的风景画,镶嵌在大地上。但是它的天气极其古怪,如同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说话时天空晴朗,话音没落地就变成了乌云密布,转眼就是一场倾盆大雨或是大雪飞扬了。因为草原周边都是山,牧民们就把这片草原称作“阿古拉(蒙语山的意思)草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一群穿着草绿色军装披着军大衣的青年学生,扛着“扎根草原六十年”的大红旗,从城市里来到了阿古拉草原。他们搬石垒砖,盖房砌院,修建起了“知青之家”的院落。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知青之家的建筑在草原上非常显眼。高高的院墙,围成了一个大约三十亩的院子。院里面有马厩、牲畜栅栏、猪圈和菜地,还有冬天储存大白菜的地窖。尤其那两趟红砖瓦房,在草原上十分醒目。远远地在山上就能望见,空旷的蓝天绿野中的一点红色,就像盛开的山丹花,看着娇艳扎眼。
这一帮知青成立了“创业队”,准备要在阿古拉草原生活奋斗一辈子。创业队分为男生三个小队,女生两个小队。有四个男生因为各有一技之长,分别被取了形象的绰号:衫刀、骑手、斧头和猎人。衫刀是创业队的队长;骑手、斧头、猎人是三个小队的队长。还有四个女生,被称作“四枝花”,分别被大家叫做:梅、丽、娟、兰。丽是团支部书记,兼管食堂和生活委员的职责;娟和兰分别是两个女生小队的队长。只有梅的角色比较特殊,她原先负责管账目和后勤,后来兼做赤脚医生,有时也随着女生小队去做些牧区的活计。这八个人的关系可不一般,他们都是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所学校,有的还是同班的同学,都是从一个居民区里走出来的发小,彼此之间都很熟悉。现在远离家乡千里之遥,八个人好得像是亲兄弟姐妹,不论做什么事儿,从来都是步调一致,就跟一个人似的。又因他们都担负着职务,是创业队中的骨干,带领着这支知青队伍,团结得就像一块铁板了。
这一带山峦和草原交错的牧区,地阔天长,人烟稀少。公社阿书记说,这地方大概每三十二平方公里才有一个人。在这天大地大的大自然之中,几乎就没有人类的足迹,这里真正是万物共有的天堂了。要是有人在草原上相遇了,都成了很罕见的事情。走到一起的人会亲切地打招呼,就像许久未相逢的亲兄弟似的亲热。蒙族牧民更是淳朴憨厚。若是遇到困难,只要是遇到了牧民,或是你走进任何一座蒙古包里,你都会得到热心的帮助。你的困难会被对方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对待,结果一准是,把你遇到的难题解决得让你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城里来的知青们在草原上闯荡不到一年的光景,就锻炼得大有长进。个个晒得黝黑,长得结实健壮。他们骑马放牧,衫刀打草,杀牛宰羊,样样能干;闲暇之际,唱歌跳舞,舞文弄墨,事事精通。生活虽然艰苦,日子过得倒也是丰富多彩、自由自在。最值得称赞的是,他们都磨练出了草原上的粗犷性子,个个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平日里,见蛇打蛇,见狼打狼,马骑得飞快,枪打得倍准,这一帮子小青年都是配枪的基干民兵嘞!
草原地境偏僻,医疗条件落后,加上缺医少药,若是得了病,对牧民来说,如同丢掉了牛羊群。不能去放牧,就等于没了今后生活的保障。对一个家庭来说,一个支撑家庭的男人病倒了,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就要败落了。医疗卫生的事儿,在草原上可是重要的事情。草原上的人们都会在毡包里摆放着菩萨像,每日跪拜,乞求菩萨保佑草原水草丰盛,保佑自己和家人的健康。
自从阿古拉草原上有了知青之家以后,牧民们见到知青们脸上笑得像草原上开放的花儿似的。说起来这都是梅的功劳,她做起了赤脚医生,常为牧民医病。牧民的头痛脑热一类的小毛病经她医治,那是手到病除。一些牧民得了多年的常见病或是慢性病经过她的医治,竟然神奇地康复了。经过梅医好病的牧民,像是对待菩萨似的敬仰她,赞美她。很快,梅在草原上有了名声,而且是名声远播,还真有大老远赶来找梅看病的。
从这以后,梅就没有闲下来的时间了,她得出诊。草原上的人们居住的毡包,相互间的距离都是以多少里计算的。梅这下可辛苦了,她每天几乎是忙完了一家,就得紧跟着去十几里路或者是几十里路的另一家出诊。就是没出诊,每天都能看到知青之家的大铁门外,拴着许多的马,停放着一些勒勒车,不用说,都是牧民们来接梅出诊医病的。
梅受到了爱戴,牧民把她当做自家的姐妹,老额吉更是将她当做亲闺女看待。大队的布赫书记还专门给创业队下过指示,梅可以不用去上工,大队负责她的工分。梅觉得那样不好,怎能脱离创业队的姐妹呢?她推脱掉了。大队为方便她出诊,专门拨给她一匹马。梅胆小不敢骑,她更愿意步行,学骑马的事儿也只好作罢。若是梅有病了,那可就成了牧民们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儿。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草原,甚至传到周围的山外。很快,在宿舍的大门口,就会看到一排排的装着鸡蛋的篮子。许多牧民将鸡蛋篮子或是放到她的宿舍门口或是大铁门旁,然后不吱声就走了。牧民们惦记他们的医生的身体状况,就用这种最为纯朴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梅看到这些成排的鸡蛋篮子,不禁热泪盈眶。她心里感谢这些淳朴的牧民,就更加努力地为牧民看病了。梅还真就有那么一股子认真的劲儿。不管找她出诊的地方有多远,道路有多险,天气有多坏,她都毫不含糊地背起医药箱,抬腿就走。为这事儿,在创业队的八个干部之间,还真闹过矛盾呢!
前些日子,梅出诊回来晚了,让知青之家的众人着实为她着急了一番。尤其骑手更是坐立不安,大家都知道他俩是从小在一块长大的,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所以照看梅就成了骑手的专职任务。
梅出诊,一天不见人回来,骑手坐在大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草原,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他急了,骑上枣红马向着山里飞奔而去。他怕梅走夜间的路会遭遇了狼或是出现其他意外的情况。事情倒是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糟,走在半路上遇到了梅。他把梅狠狠地骂了一顿,骂得梅扑簌扑簌地掉眼泪,气得她鼓着腮帮子,不理会骑手。后来骑手说了什么好话才把梅说高兴,谁也不知道。但是衫刀、猎人、斧头在大门口可是看得真真的:梅搂着骑手的腰,两人骑着枣红马飞奔而至,看梅的脸像是桃花般的模样,红红的。看得衫刀直嫉妒,一个劲地嚷嚷:“嘿,嘿!咱得注意些影响哈……”
骑手知道衫刀他们不放心,才守在大门口观望。现在已经把梅接回来了,他才感到肚子饿了。还不待他开口,猎人在一旁对着他和梅挤着眼说道:“丽和娟、兰都把饭给你们热着呢。她们姐仨正着急呢,你们还是快些进屋看看吧!”
骑手和梅走进食堂,傻眼了。只见全队的人都在那儿守着。梅急忙和大家道不是,众人都理解,为牧民嘛!只是这天黑的时候不见人回来,大家着急呀。
经过这事儿,创业队立了新规矩:所有女生在天黑之前,必须返回知青之家。若有急事,须得是有男生陪同才可成行。这条规矩就是给梅制定的。刚开始的时候,梅还能照章办事。时间一长,有时候牧民找得急一些,她就顾不上这一条章程了。有时天擦黑了,梅才走进院子。看着她满头的汗,站在大门旁等候的骑手,接过她的医药箱,责怪几句,也就算了。有时梅见到骑手脸色不悦,知道骑手怕她有个闪失,就吐下舌头,拉着骑手的胳臂轻轻一笑。那笑容笑得甜蜜,蕴含着多种意味。她知道自己被人关爱着、惦记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深情,有幸福,有调皮,有认错。分明就是在告诉骑手,虽然我很累,但是快乐。骑手见状,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熄灭了。
衫刀看着梅和骑手一副亲密无比、恩爱有加的模样,心想,骑手都不说什么,我何苦得罪人?他闭上了嘴巴,把要说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第二年的冬季。一天,天阴沉得可怕,铅墨状的乌云在人们的头顶上翻滚着,张牙舞爪,变化莫测,仿佛就要从空中压迫下来。风吼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瘆得慌,整个草原笼罩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像是某种不可抗拒的事件的预兆。有经验的牧民明白,这样的天气是暴风雪的前兆。为了做好防范暴风雪侵袭,争取最大程度降低雪灾带来的后果,生产队所有人都被动员起来了。人们驱赶牲畜回圈,加固栅栏和草垛。创业队的知青们都被分到各个草场去驱赶牛羊回栅栏圈。布赫队长骑着马,四处奔跑,察看各个小队的情况。他还特意跑到知青之家,告诉丽:水井要做好防冻,牲畜的圈栏一定掩紧门,要大家回来之后,关好门窗,不要再出门了,就窝在屋子里,把木柴和干牛粪多拿回屋里一些,将炉子的火烧得旺旺的,捱过这场暴风雪再说是否上工。
到了傍晚,知青们聚集在食堂。衫刀一点人数,发现少了骑手和梅。
丽从菜窖搬运大白菜回到食堂,见大家说着骑手和梅没有回来,急忙告诉衫刀:“一早,梅就被山北面的一个牧民请走了。说是山北头的莫力达瓦的一位老婆婆病得厉害,没办法,只好请梅去一趟。下午,骑手回来,听说梅去了莫力达瓦,脸色立刻就变了,骑上枣红马就奔出大门。他担心万一这场雪下起来,让梅在路上赶上了,恐怕梅会迷路,有危险。”
众人一听愣住了。斧头和猎人急得搓手跺脚,俩人嚷嚷开了。斧头对衫刀说:“骑手和梅怎么说也能和这场大雪碰上,他俩恐怕凶多吉少!”猎人催着衫刀:“咱们还是快点去接应他俩,免得真生出意外的事儿!”
衫刀听着众人的议论,起身向窗外望去,只见天空的乌云,灰色的一团,黑色的一团,一团跟着一团,在急剧地翻滚着,那形状张牙舞爪,弥漫了整个天空,这情形在城市里可从未见到过,看着叫人感到恐惧。衫刀心里开始紧张得打鼓了。虽然他是创业队的队长,此刻,也不敢擅作主张。于是赶紧把各个小队的头儿,也就是斧头、猎人、丽、娟、兰这五人叫来,开个“紧急会议”。
说话间,屋外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就像大海上的波涛,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门窗。只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的玻璃破碎的声响,听着让人心悸。知青之家的这两趟房屋就像行驶在惊涛骇浪里的船,在大风中显得很单薄,遭受着暴风雪的肆虐。狂风夹着大雪在昏暗之中搅动着,席卷着,呼啸着,仿佛充塞了整个世界,如同天塌地陷。
看着大家手忙脚乱地用棉被将门窗堵住。听着屋顶在强大的风力作用下发出“嗡——嗡——”的震动,那种大厦将倾的感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衫刀第一次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外面的暴风雪中有大家亲如骨肉的兄弟姐妹,肯定是不能撒手不管。可是眼下,这种狂风再继续下去,弄不好,房子的屋顶都有可能被掀走了,若是出现这种情况……衫刀实在是不敢想象真要是出现这种局面的后果。
衫刀回过神来,抬头见众人站在他的身边,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大家要听听他们的带头人在这样的危险情况下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会议成了全队大会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衫刀站起来了,脸色铁青,面容严肃。他还是沉住了气,询问大家的意见。没等衫刀的话音落地,斧头、猎人、丽、娟、兰这五人马上就向衫刀表态了:甭说是下大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把骑手和梅找回来!
衫刀见众人情绪激昂,态度一致。他知道此刻众心难违,二话没说,立刻分工。他和斧头、猎人各带一队人马去寻找骑手和梅;丽、娟、兰三女将留守家园,带领众人抗击暴风雪,确保家园能度过这场暴风雪。安排妥当,大家立刻分头行动了。
衫刀和斧头、猎人经过一番准备,带着三十多人出发了,刚走出大门,迎面的大风几乎将他们吹倒。漫天的雪,看不出是从空中落下的,还是从地上刮起的,人完全处在风雪的包裹之中了。此刻不要说前行,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法在这狂风暴雪中站稳脚跟。
衫刀明白了,如果带着大家就这样出去,不但不能找到骑手和梅,弄不好还会让大家遭遇不测。他果断地要大家撤回到大食堂里,他想待风雪小一些,至少在雪地上能站稳了人,再带领大家出发。
众人手拉着手,顶着风雪,费了好大的劲才撤回到了屋里。斧头、猎人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刚才试过了,这样的暴风雪,根本就不可能走出门去。
大家开始为骑手和梅的安全担心起来了,三五成群地在猜测议论着。丽、娟、兰三人坐在那儿忍不住地抹着眼泪。
屋外,天黑得像锅底,暴风雪更加猛烈。在大铁门和房舍之间,形成了白乎乎的旋风,将平日里放在墙边上的各种锹、镐等器具卷了起来,瞬间没了踪影。那辆用来套驴拉的小铁车,被狂风掀到了空中,又狠狠地砸在大铁门上。强烈的金属撞击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令人心里发慌。宿舍窗上玻璃的破碎声稀里哗啦地响成一片,胆小的女生或是相拥而泣,或是蜷缩在角落里。大家惊恐地望着窗外的风雪,心里暗暗地祈祷:风呀,雪呀,快一点停下来吧!